林如海还在衙门里办公,便有书办来与他报喜: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林大人名师出高徒,刚才学政院张榜,林大人高徒高中县试头名,列为案首,来日蟾宫折桂,独占鳌头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林如海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也面上带笑,给书办发了一份喜钱。待书办退下去后,面上的喜意倏然收敛,眼底反而浮现几抹忧色。
下了衙,一路都有同僚下吏向他道贺,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待回了后宅,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便让管家叫来林思衡。
待林思衡来时,林如海仍面带一缕忧色,见他来了,也不等他行礼,径直说道:
“我这几日忙于公事,倒不曾关心过县试,你且将你的答卷,再写一份于我。”
林思衡也并不多问,只照实写了。贾敏中途来叫他们吃饭,见师徒俩都只呆在书房里,只得作罢。
亏着林思衡记忆力惊人,如此两个时辰,竟真把前两日的答卷一字不漏的默了出来。
林如海接过,先看了试帖诗,便皱起了眉头,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
又草草扫过经义默写,待看到四书文时,细细看了两遍。面上的忧色才终于淡去。
“我今日在衙门里,便听得有人说你中了案首,当时老夫最担心的便是你要被人做局捧杀,如今既有这两篇文,案首倒也勉强做的。
你若没有这番学识,却得了案首,此事一旦传开,你往后举业这条路就算是断了。还好,还好。”
言罢,又点点头,模样有几分满意。勉励督促了几句,叫他不可骄傲自满,仍需努力云云,便放了他出去。
刚出书房,便被贾敏叫去,担忧得问他可是县试出了什么岔子。林思衡只笑着说
“师父因知我此番得了案首,刚刚夸奖了我几句来着。”
贾敏虽不信这话,但也知大抵是没有什么事了,于是也放松下来,叫厨房备饭,留他吃了饭再走。
...
林五步得了县试案首的消息传得很快,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每天接到的帖子更多了。
往日里多官、商二代来邀他宴饮,如今时不时甚至能接到青楼里当红娘子的红帖。黛玉来寻他玩时见过几次,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当时便老大不高兴。
贾敏得知后更是直接吩咐门房以后这样的请帖不许再送进来,生怕他学坏了。
林思衡也只得咂咂嘴,无奈的看着自己梦想中满楼红袖招的场面离自己渐渐远去了。
有的帖子好拒,有的帖子便不太好拒。
江少元在放榜第二天便送来了帖子,这回倒有了点新意,不去莲花阁了,改去小秦淮里的游船画舫。
戏还得接着往下演,到了约定的日子,林思衡仍带着边城去赴宴。江少元这回站在路边亲自来迎他,一见他来,便热切的上前几步,握住他的臂膀,效仿古人把臂同游。
林思衡强忍着鸡皮疙瘩,随他进了画舫,画舫里众人见他进来,也都向他道贺,称他“林案首”,只是多有人看他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戏谑和审视。
只道他这案首不过是席庸舍给他师父林如海的一份赠礼罢了。还有几个生面孔,看他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忿。
江少元高声说道:
“林贤弟年方十一,便为一县案首,日后传扬出去,便是我扬州文坛上又一则美谈。此番我等在这画舫上相聚...”
话没说完,便有一人从黄云身后站出,径直说道:
“素闻林案首于诗词一道上才气过人,只是如何自去年中秋以后,竟无一首新词传出?此番县试,林贤弟得了案首,我等却无甚可说的,想来林五步的试帖诗也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我等鄙陋之人,可有荣幸在此一闻?”
江少元被人打断了说话,很不高兴,质问道:
“你是何人?”
黄云哈哈笑着打圆场道:
“江兄勿怪,这是我族弟黄奇,只是一贯爱读写诗文,都读得有些傻了。
此番他也下场科举,偏偏又学艺不精,只得了县试第五。他又素来敬佩林兄弟的诗才。故而一见面便忍不住讨教一二,林兄弟不要见怪才是。”
江少元被他指桑骂槐的一席话堵得面色青红。林思衡看着众人审视戏谑的眼神,倒不见半点窘迫,只暗暗为江黄两家嫌隙渐深而高兴。
黄奇这番话一出,众人也都起哄,只道林五步已有半年不再作诗,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叫他们饱饱耳福。
林思衡波澜不惊,面色平淡道:
“林五步之名小弟本不敢当,诸位兄长切莫再提。此番能得案首更是侥幸。众位兄长才干胜小弟十倍,哪里有小弟献丑的道理。“
众人再三邀请,林思衡只是不应。黄云等得不耐烦道:
“莫不是林案首自知自己的试帖诗做的叫人不忍卒听,故不敢应?莫非林案首这案首之位,果真是林盐政出面保下来的?若果真如此亦是无妨嘛,咱们今天在这画舫上,船上的都是自己人,便是实话说又有什么呢?”
自林如海暂停了盐法改革一事,江春迫于黄君泰的声势,开始主动与林如海修补关系,江少元更是因此时常与林思衡往来,此番见黄云咄咄逼人,江少元正要开口周旋。便见刚刚还一直谦辞的林思衡正色道:
“家师品性高洁,为官治学,素来严谨求实,断不会为我这弟子行此弄虚作假之事。黄云兄此言,愚弟不敢应,既诸位兄长执意如此,小弟也只得有辱清听了。“
言罢,便将自己所做试帖诗娓娓道出。众人听罢,相互对视,俱都觉得平平无奇。很快便有几声压抑着的嗤笑声响起。
黄云也笑道:
“我虽不通诗词,却也念过几篇唐诗宋词,林兄弟这诗必然是好的,只是我竟一时没听出来好在哪里,不如林兄弟再为我们解释一二如何?”
林思衡面上仍是一片平淡,摊摊手说:
“试帖诗,只不过合韵即可,我这诗本就是穿凿附会之作,自然不是什么好诗。”
黄奇忍不住道:
“林案首这般说,是觉得试帖诗太简单,因此不曾花过什么心思,如此说法倒也有趣。今日高朋满座,我等聚集在这画舫之上,水光山色,美不胜收。不如我来与林案首各作一首,切磋一二如何?”
林思衡只摇摇头,“今日有美酒,有歌舞,有如江兄黄兄这样的英杰,有这样多美好的人物我不去欣赏亲近,何苦作诗来着?再者,今日你来切磋,明日他来切磋,小弟却只一人,恐怕分身乏术啊。”
黄云劝道:
“若说英杰,林兄弟当之无愧,只盼林兄弟万勿推辞,叫我等俗人也添几分文雅气才好。我看不如这样,林兄弟与黄奇切磋,倒不如起个彩头。
若是林兄弟胜了,我以百金相赠,若是我这族弟侥幸胜了一招,林兄弟罚酒三杯也就是了。”
林思衡心知这黄家两兄弟必是早早准备好了等着自己。
自己若是输了,看起来不过罚酒三杯,可明天自己老师林如海徇私舞弊的流言就会传遍扬州大街小巷。届时纵然自己四书文写的再好,也早已三人成虎,无济于事了。
心中叹了口气,他是真有心想把那百金拿去喂黄雀,只是黄家的钱实在是烫手。眼见今日黄云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终于点点头道:
“黄兄既有雅兴,我也不好一再扫兴,只是诗文切磋,沾了金银难免不美,我看赌注不妨改改,若我侥幸胜得一言半语,也不必黄兄破费,只这位黄奇兄明日正午去东关街大喊三声“我不如林思衡”,也就够了。
黄奇心中暗怒,百金对他来说是笔巨款,但对黄云来讲不过九牛一毛。若按之前的赌注,自己毫发无损,可若是按着林思衡说的来,倘若自己输了,便要声名尽丧。毫发无损的却是黄云了。
心中又默念一遍自己提前反复打磨的诗,自觉林思衡再如何有诗才,也不能只这一时三刻便胜过自己,又感受到背后黄云正盯着自己的眼神,于是终于也咬牙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