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板刚刚一搁好,一船的人,就算也是这深山老林的。和天下的国人也差不多,有点沉不住气了。
想上班的,要赶车的。最是急得伤心的,还是挑担子,做小生意的。都巴不得自己快一些上岸,能够找一个好点地方。自己做起生意来,那就要比别个,就洒脱一些了。
那几个“abc”呢,也有事无事,吹起了口哨。有一个人,还用脚踮着拍子,怪声怪气地,赶快要朝到前头拱去了。
也是那客家大嫂,活该倒霉吧。只见她那前脚刚刚踩上杉木跳板,那个大块头,就从船边上,只一个侧身,硬是要挤了上去。
只听见她“啊”地一声,一个趔趄。要不是旁边的老艄公眼疾手快,从后头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那棕片背篓带。她娘崽两个,只怕是早就洗了冷水澡。大家正在惊讶之时:
“abc”却趁着这个机会,接二连三地,直往跳板上冲去了。
这时,傩送直气得怒目圆睁了。只见他呼地一声,就冲了上去,一把就捋住了那大块头的衣服:
“看看你们哎,把人家俩娘崽,给撞倒了!”
他满以为,自己只要是这么一喝,那些理亏的人,就应该害怕了吧?哪晓得说时慢,那时快。
只见那大块头反转脸来,二话没说,就来了一个“屙屎桩”:“砰”地朝到傩送当胸,狠狠地,就是一拳过来。
又拉开弓箭步:“乒乒乓乓”地,一阵子拳脚,就跟上来了。
傩送被打得人靠在了船舷上:“abc”飞快的跑掉了。苟妹急得一身是汗,她看见傩送嘴角上,有一股殷红的血,便取出了自己的绣花帕,想要递了过去,给他揩一下子。正在犹豫之间,前面又么喝喧天地,吼了起来——
“背时的哟!砍脑壳的哟,遭枪打,冷炮子穿的哟!”
客家大嫂看着,散流在河水上面的大蛋花。一手捧着儿子,一手又拍在胸脯,又在那里,抹眼泪了:
“怎么得了哟!好不容易,弄来了良种的蛋鸡,生下了这点蛋。我家里的男人,还在床上。等着这卖蛋的钱,去铺子里,拣药哩!碰到了鬼哟!枪打的啊!”
她边哭边骂。边骂又边把医生给她男人开的药单子,取了出来,拿在手上,无目的的挥舞着。
一船上的人,一时间都感到十分伤脑筋。往前去抓“abc”吗?没有多大的意思。绕过去,自己上岸算了,哪个都不好意思,来开这个张!
正在大家百无一见的时候,只见傩送已经站在众人的面前,边擦着嘴边上的血迹,边高声地说:
“同船过渡,有难相帮。大嫂的鸡蛋,我们都看着它,打烂了的。她家里头的男人,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这钱,去拣药呢。我们一个个,来帮上一点点,也好给她,凑一付药钱吧!”
说完他边从搭兜里,取出来那张五块钱的票子。边就从地下,捡起自己的羊毛斗笠。把那张票子,端端正正地,放到竹圈圈里。然后庄严地,擎得有齐眉高。
一时间,满船的人,都被这肃穆的举动,给怔住了。有好一会,大家才清醒了过来。
人们就依次地,朝着跳板上,蠕动而来了。一个个边走着,边取出来了各式各样的钱包。
分别从里面,取出来了三毛的、五毛的、一块的、两块钱的票子,还有闪亮的银壳子。叮叮当当地,汇到那个小小的羊毛斗笠里头去了。
苟妹的手,自然也触摸到了,搭袋里的那张票子。给了人家嘛,自己的零钱,已经打了船票。口袋里,就只剩下这一张了。再说,待会儿到了镇子上,是要吃饭,还要喝水呢。
镇子上,可不是在自己家里,哪怕就是喝一口水,都是要钱的。说不定,要是人家不上班,或者又是开会去了。休假去了。还要住上一晚呢。离婚,恐怕还要什么手续费哩!
那一回,就是我们来扯结婚证吧,不就是花了几毛钱么?这钱,自己给?还是不给?哦,对了。还是等到了岸上去,找散了手里的钱,再给她吧。
她在心里头,划算着,也尾随在这支小小队伍后面,缓缓地朝前挪动着。
啊!她看得清清楚楚了,那些送钱的人当中,有那个背着大木板夹子,人到中年。体态丰腴大方得体,常常来雀儿寨里画画,据说是从东方城来的大画家;
还有的是,脸上漾着小酒窝的客家妹崽;还有几个笑容满面的军人,有一个看他那个样子,还是一个军官呢!
巧,这些人一一地走到傩送面前,都用钦佩地眼神看着他。仿佛他们不是从自己口袋掏钱,好像是那钱,原本就是别人的似的。
怪!自从认识了自己男人,也跟着这男人结了婚,都有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看着自己的男人,有这么威严,这么雄势,这么英武,这么洒脱,这么飘逸。
她一手扶住了栏杆,呆呆看着眼前,远远的傩送。另一只手放在衣袋里,说什么也拔不出来了。
傩送呢,他一时间神圣得,根本就没看见他的老婆了。待到最后一个旅客走了,他也就径直下船去了。
苟妹怔怔地,在后面看着他。不晓得自己,应该如何是好了。
沱江河,她的水,好大,好清亮哟!
苟妹的心里,像是欠了人家一笔债似的,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捡起了客家大嫂的塑料网袋,就在那河边红岩板上,仔细地洗了起来。
她真希望着这袋子,老也是洗不干净。她就能够这么勾起脑壳,洗了下去,洗下去……颈脖都勾酸了。
她瞟了一眼,远远的傩送。他正在河边码头上,古柳树下荫影里,等着她哩!那样子,不分明是以前的那些,非常幸福的日子里,等着她,是要和她一起,去赶歌会么?是要去赶边边场么?是要去约会的么?
不!她一时间茫然了。她的那颗心,骤然地冷了下来,安静了下来。真的。
这可是真的,两个人,是要去离婚的。怕人么?她抑制不住了,心头的悲哀,慢慢地,拿起了河水,来搓了一把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