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烁隔天便知道了纪年家的事,他没有立刻去找她,却约了另一个人出来。
“我很忙的,给你半小时。”
钟俊豪抬手看了看表,一脸冷峻又不耐烦。
裴烁没有理会他的抵触情绪,单刀直入:“当年是你帮纪年送走她爸爸的,对吗?”
钟俊豪原以为他要找他聊项目的事,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聊纪年爸爸。他反应很快,立马抓到了重点:“是纪强回来了?骚扰她们家?”
“不仅骚扰,而且是勒索。”裴烁皱了皱眉,忍不住问:“你当年怎么安置的人,怎么能让他回来呢?”
“给他安排了个外地的空壳包工头,不用干什么都有钱分。”
“这种能维持多久?!这几年房地产那么低迷,除非你一直养着他,不然他迟早被一脚踢开。听说他在工地还受了伤,一次性给了笔抚恤费就打发走了,走投无路就回来纠缠纪年。你当时就没想过,要么不帮,要帮就想个万全的法子帮到底吗?!”
钟俊豪哪里受得了别人教他做事,便一句怼回去:“你告诉我怎样才万全?对付这种无赖,也只能一次性先解决眼前。你当我是卖手机的吗,还要包售后?”
“你不能保护好她,”裴烁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一股闷气,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那你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
他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
而钟俊豪被他这样一质问,反而冷静下来,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摩挲着茶杯耳,顶灯白色光映在他狭长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曾经就爱看裴烁受辱、生气、得不到、为此发狂。
他受过的痛苦,都要一一偿还在他身上。而他居然还要来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个白痴。
“我知道,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就跟我看你不顺眼一样。”裴烁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免忍不住要动手,“但你犯不着为了报复我、牵制我,而把无辜的人拉进来这个漩涡。你若非真心,就不要去干涉她的人生;你若干涉,就麻烦你真心一点,负责任一点。”
“你真天真,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为谁负责一辈子呢?情情爱爱的事,不过是你情我愿,大家happy就好。”钟俊豪顿了一下,盯着裴烁的眼睛,不以为然地说:“她要她想要,我图我所图,谁也不欠谁。”
“等价交换是吗?感情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对吗?”裴烁眼里有压不住的火光,他直直地回盯过去,手里却捏紧杯子,指节发白。
“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习惯才是吗?”钟俊豪靠着椅背,微眯的眼里闪出冷峻的光,像射出的小刀:“怎么,你妈这么多年都没有要到她想要的吗?”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裴烁紧咬的牙关、握紧的拳头和眼里的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要把自己活剥生吞。
“怎么,想揍我啊?”他继续挑衅。
“你有脾气应该回家找你爸发,你要做什么就冲我来,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妈,也不会任由你算计我身边的人。”裴烁缓缓松开紧握的杯子,掌心被烫得通红:“你放心,如果我要揍你,一定当面揍,不会像你,只会背地里使阴招,算什么男人。”
说罢,他起身想走。
“喂,我背地里使什么阴招,你把话讲清楚。”这回轮到钟俊豪皱眉了,唤住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曾经做过什么,自己知道。”裴烁这下可不顺着他,抬腿就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还有,你别以为你放了眼线在钟明辉那我不知道,当初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调研访谈的内容怎么会让你有机会找媒体大做文章,然后嫁祸给我。我劝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钟明辉可不是省油的灯。”
“不劳你费心,”钟俊豪身体前倾,回呛道:“再说,我女朋友不是在后面打了个翻身仗吗?囍帖街也因此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不好吗?”
“你一次次算计她,还好意思说她是你女朋友?!”
“这是商业谋略,算什么算计,你不也撬了我墙角投奔了华富吗?”钟俊豪话锋一转,又刺一刀:“再说了,我跟她之间的事,好像跟你没关系吧?”
裴烁咬了咬牙关,一言不发地推开门,砰地关上。
钟俊豪拿起手中的茶,又“当”地放回在桌面,疲惫地靠回在椅背上。
从小到大,只要拥有了他没有的、想要的东西,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失望与痛苦,他就会很爽。生日时那辆世界冠军同款的山地车、最新款的球鞋、他喜欢的女孩子、他生活的地方……
他统统都要抢过来,然后再抛弃掉,毁掉。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好像没有想象中爽。挥出去的刀像是有后坐力,刀柄闷闷地锤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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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没有想到,朱兰兰会约她出来见面。
“我要离开南城了,”她没有穿平日的白色套装,只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大波浪衬着烈焰红唇,垂坠的大耳环晃呀晃,一双工装靴踩着木凳腿像个江湖大姐大:“来跟你道个别。”
纪年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几时走,反而平静地问道:“怎么,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不在没有把握时就孤注一掷——这是当初她对纪年的职场告诫。
朱兰兰愣了一下,爽朗地哈哈一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啊。”
纪年往她碗里夹过去几片烤好的松板肉,又往烤盘里添了一碟牛舌:“要多亲密啊,曾经的竞争对手。”
朱兰兰又是一笑,低头蘸酱嚼肉。两人默不作声吃了好一会儿,纪年咬了咬冻柠茶的吸管,淡淡地问:“对方没为难你吧?”
她摇摇头:“我月中辞的,也许他都还没发现吧。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二五仔’的?”
“你被钟俊豪开了之后就去投奔钟明辉了,而你之前给我的U盘里那些聊天记录,也有RL cEo老陆跟钟明辉的对话吧?”
那些截屏都裁了头像,但纪年猜到了。朱兰兰顺着陈韦志去查老陆,进而查到钟明辉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一定不会是钟明辉的人,而是另有目的。
“我的表姐之前在RL工作,被老陆骗了不仅做他的婚外情人,还帮他背了一些审计的黑锅被开除了,弄得个人财两失声名狼藉的下场,而且得了抑郁症。我气不过,便也应征了RL的工作,就是要想办法找到老陆的把柄。”朱兰兰顿了一下,拿起竹签戳了戳碗里,“之前我还以为你跟陈韦志有一腿呢,没想到你那么勇,还去揭发他。小张也是没眼力见啊,居然被人忽悠两句就去陷害你。”
不过发生在几个月前,现在想来却遥远得像是在讲别人的事。纪年放下冻柠茶,抬起头:“我当时还以为是你怂恿的小张陷害我贿赂,其实你故意引我去茶水间,目的就是留下监控证据将来为我翻身吧。”
朱兰兰耸耸肩:“我哪知道你背后还有一棵大树,多此一举。不过别怪我八卦,你真的是钟家大少的女朋友吗?”
“怎么,不衬吗?”纪年故意问。
朱兰兰摇摇头:“非常之,不衬。”
“切。”
朱兰兰的红唇微翘:“也不是谁,都衬得起我们囍帖街小青龙。”
纪年笑笑,眼睛却转而看着她,真诚地说:“谢谢你。”
她捂着肩头故作发抖状,撇了撇嘴:“你还是保持冷漠吧,突然间道谢还真是肉麻死了。就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吧。我也不是白当‘二五仔’的,我说过,人和人的关系,还是利益导向比较牢固,钟家大少也帮我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老陆这次插翅难飞,我也终于替表姐报得大仇。”
“刘华没再骚扰你了吧?”
“没有,但听说也就拘留了一个月便放了出来,真是天无眼。”朱兰兰想起当初纪年力劝自己报警,又赤手空拳制服刘华,而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让母亲脱离诈骗的陷阱,她对纪年,打心底里是有几分钦佩的。她看着对面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眸,认真地说:“一直没机会跟你好好的共事,有点遗憾。”
“人生兜兜转转,说不定哪天又重逢了,”纪年举了举手里的冻柠茶,眼睛晶晶亮,“祝你一切顺利。”
朱兰兰豪迈地一甩大波浪,也举起手里的那樽维他奶,与她相碰:“祝我们,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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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珍在铺里做着盘点,一抬头看钟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今晚纪岁和纪年都约了人不回家吃,阿萍也外出送货不在店里,而自己一忙就忘乎所以,此刻才感到饥肠辘辘。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哦……”何美珍在一溜裙褂后探出头去,却一下像被雷劈中似的钉在原地。
“阿珍……”一把沙哑的声音响起。
何美珍看着来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店里,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故作平静地问:“纪强,你来做什么?”
“阿珍,我这几年都很挂住你,”纪强头上的白发稀疏而零乱,两眼通红得像是几宿没有睡过觉,“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什么意思?你……你要不要坐下来喝杯水,慢慢说……”何美珍慢慢地挪到收银桌旁,一边深呼吸一边伸手进抽屉,“你喝白开水还是茶?”
“阿珍,我就知道你还是对我好的,我就知道……”纪强似乎受了些触动,跛着脚拉过一把凳子坐下,却全然不顾那凳脚压着身后的婚纱裙摆,“想当年若不是你怀的儿子没有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都怪老天!”
何美珍不动声色地倒了杯水递过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些做什么?”
“男男再优秀,她也是个女仔,你知道女娃娃在我们老家那边,都入不了族谱的,你知道我多没面子吗……不过,不过我知道我有不好,就当那些事都一笔勾销,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这样称呼纪年为“男男”,何美珍心里泛起一阵悲凉。
她想起生纪岁的那个大年初一凌晨,独自望着窗户落泪,想起窗外飘过来汪明荃那首歌,想起出了月子后毅然带纪年去改名,想起纪强对自己的一顿顿暴打和辱骂,想起纪年眉骨上的伤疤……
谁想回到过去,谁要和他回到过去?!
“你现在住在哪里啊?”何美珍尝试扯开话题,拖延时间。
“我住榨粉巷,我不会再逼你要儿子的了……阿珍啊,我认了一个干儿子啊,他一定会好好孝敬我们两个的,我们一起……”
纪强正自顾自地说着,却冷不丁余光看到有人推门而入,立马怒目圆瞪:“王……王永杰?”
何美珍也吃了一惊:不对啊,怎么来的人是王永杰?!
来人似乎也没想到是这个状况,提着一个盒子怔在原地,下一秒却突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挡在何美珍身前:“纪强,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我老婆!你问我做什么……哦,我知道了,”纪强颤巍巍站起来,全身气得发抖,伸长手臂指着他俩:“你当年就是为了他跟我离的婚对不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和阿珍清清白白!”王永杰也动了气,脖子都红了,却一步也不肯挪,死死挡在收银桌前,“而且,她早就不是你的老婆了。”
“哼,清清白白……现在想来我真是亏了,”纪强瞪圆了眼,白炽灯下他双眼一片猩红,像是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发疯野兽:“何美珍,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们不是要拆迁吗,你怎么也要分我个一两百万吧,这明明就应该是夫妻共同财产!”
“纪强,你……你有什么话好好讲,你先别动怒,”王永杰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要稳住他,同时将手缓缓伸进裤袋。
然而他的举动却被纪强一眼看到,整个人扑过来大叫道:“你个扑街想找人!”
砰——
王永杰整个人被他用力撞向一旁的婚纱架,掏了一半的手机飞了出去,手里提着的盒子也摔在地上,被纪强一脚踏上去踩得稀巴烂。
嘶啦——
几件婚纱受不住力被撕裂开来,眼看婚纱架子摇摇欲坠就要砸下来,何美珍尖叫起来:“永杰!”
“你还叫他?!”纪强用力撑着身子站起来,暴怒的他已经失了理智,在地上抡起一个衣架就要兜头打向何美珍!
当——!
王永杰飞身过去挡在她身前,塑料衣架打在他脖后一下折断成两半,弹了出去。
“阿爸!”
“阿妈!”
“不许动,警察!”
外头突然同时传来三声惊呼,门一下被用力推开,一个穿警服的人率先冲进来压制住纪强,他身后跟着跑过来的是纪年和裴烁,紧张地扶起自家爸妈,脸色煞白。
“你屡次勒索他人,跟我回派出所好好交代,”警察不由分说地压着纪强出去。
“不是,那是我老婆和女儿,我没有勒索,没有!”纪强挣扎着哑声大叫。
裴烁和纪年看着他出去,又看着店里一片狼藉,心有戚戚焉。
“阿爸,你脖子出血了,”裴烁皱着眉头,扶着王永杰,“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带你去医院。”
“没事没事,就是那个衣架划破了一下,”王永杰摆摆手,又赶忙回头问何美珍,“阿珍你呢,你有没有事?”
何美珍摇摇头,仍然惊魂未定。
“你们俩怎么会突然出现?”王永杰觉得奇怪,“还这么巧带了警察?”
“是烁仔怕纪强会找我麻烦,在店里装了摄像头,还在我手机里设了紧急联系人,我刚偷偷伸手按了五下开机按钮,这的定位和求救信息就直接发给他和年年了。”何美珍定了定神,腿都有点软,却仍安慰着女儿,“没事没事,你别担心。”
纪年握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她看向裴烁,他所做的这一切,她竟全然不知,如同之前的防盗门和监控。
今晚突然收到何美珍求救短信的时候,一冲下楼便遇到一边跑一边拨打警察电话的裴烁。
在那一刻,他看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一起向前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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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年的记忆里总有一个画面,他俩好像一直在一起跑。
或一前一后,或并肩,或推着车,或光着脚,或破了衣裤,或流着血。
从漆黑的浓雾,一起跑向耀眼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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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永杰叔,”纪年别过脸去,回避裴烁的目光,看向王永杰,“你又为何在这?”
“我……哦,我听阿萍说今晚阿珍盘点,想着她肯定没吃东西,所以给她带一盒蛋挞……”王永杰挠挠后脑勺,颈后传来一阵辣辣的刺疼,“嘶……唉,可惜啊,都摔在地上摔坏了……”
何美珍眼睛一热:“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蛋挞……”
王永杰嘿嘿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像是叶的脉络,透着隽永而情深的纹路,“浪费了嘛,还是燕窝蛋挞。”
纪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地后退走出了店外。
裴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贴心地关上了门。
漆黑的夜,路边的灯光昏黄,有飞蛾在光晕里一撞一撞,永不停歇。
纪年的余光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经过肩头,滑过喉结,跃过紧抿的嘴唇,停在了右耳骨的星环上。
她突然莫名地好奇,好奇得想要将他的后领拉下,去看看颈后的纹身是什么。
“谢谢啊,”她用脚后跟轻轻地蹭着地面,发出低低的摩擦声,说出的话音略略沙哑:“把我妈的紧急联系人设了你。”
“不客气,如果你想……”裴烁的声音也哑,像是含了一口砂糖:“你也可以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