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的比喻依旧抽象又辛辣。
诸葛琮在心中笑了笑。
他将茶杯放在矮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清脆的“啪”声。
刘禹说道:“……仲珺,朕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看,朕之长女聪明伶俐,长子也还算可以。能否请仲珺出山来……”
“陛下。”
诸葛琮微微抬眼,黑瞳安静又温和。
春季的日光从凤祥宫雕花的窗子照射进来,将树叶的影子投射入屋内。
春风隐隐送来花香,鸟儿清脆地鸣叫着,室内几人都能听到这可爱生灵振翅飞翔的声音。
诸葛琮一半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下。
他今日穿着件朴素的黑衣,整个人也就黑漆漆的,越显得瘦削起来。
那从袖口探出的手腕也显得更加苍白,上面的青色血管明显可见。
——若是单单只看外表,是断然无法知道眼前这人的实力有多强横、谋划有多奇诡。
在这样令人懒散放松的温暖春意中,曾经强势又冰冷的汝阴侯用平淡的声音说道:
“这么多年了。臣累了。”
“陛下,您就放臣离开吧。”
他的语调分明没有变化,可这话听着却是令人心里一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双黑瞳沉静、悠远,宛如世上最美丽的黑曜石,却闪烁着近乎破碎的光芒。
刘禹怔住了。
自与仲珺再度相逢,他便见识了许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见到仲珺饮酒、第一次听到他抱怨人情世故。
……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口中说出这个“累”字。
他说他累了。
近二十年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殚精竭虑,换得山河如故、天下太平……如今正是执掌九州权柄,将曾经日夜商讨的计划付诸实践之时。
……可他说他累了。
刘禹眼神有些茫然。
注视着诸葛琮的模样,与二十年前那个找不到前路的青年人别无二致。
“仲珺……”
也是啊。
他这个做主公的一贯不靠谱,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总是将所有的后勤工作都交给仲珺去做,让仲珺到处跑着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这么多年了,他也该累了……
面对眼前依旧表情平淡、看似无懈可击,却因为再度年轻的身体而无端显得有几分脆弱的文士,天子嘴唇嗫嚅了两下,缓缓苦笑起来。
“我……朕知道了。”
他抬手阻止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皇长女,闭眼将泪意压下去,而后重新睁开眼睛,双眸郑重地望着诸葛琮:
“抱歉,仲珺。”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诸葛琮达成目的,维持着平静中藏着三分脆弱、三分疲惫、三分忧郁与一分要死要活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室内一时沉默。
印章用惊叹的语气,大惊小怪道:【哇塞,诸葛琮,你可真是个宝藏男孩呢!】
【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有成为影帝的天赋?】
【瞧瞧你的可怜主公,他心都要碎了……经过这么多年,你终于懂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懂得利用你的外貌优势了?】
【我就说嘛,只要你肯色诱一下,这世上没人能忍住不拜倒在你裤子底下汪汪叫的,哈哈哈!】
诸葛琮:【……闭嘴。】
为了达成退休目的这样装模作样,他已经很羞耻了。
偏偏印章还在这里取笑他……
诸葛琮险些没绷住,被黑发遮掩的耳朵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隐隐有些发红。
他知道自己相貌俊秀锐利,也知道这样的长相若是露出几分脆弱感觉,会对旁观者造成心灵暴击。
但汝阴侯向来喜欢靠武力和智力说话,从来不屑利用美人计。
这对诸葛琮来说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看着主公有些闪躲的、满含愧疚的眼神,诸葛琮缓缓道:
【……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简直比[红尘客梦]都好用。】
印章兴致勃勃:【是吧是吧。我就说嘛,听我的准没错。】
【你信不信,你主公现在不仅不敢再让你打工,而且连退休金和养老保险都想全部给你补上。】
【怎么不算封建版刷脸支付呢(乐)。】
诸葛琮:【你还是闭嘴吧。】
印章:【啧。】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这人可真烦人。
*
过了好半晌,刘禹才缓过神来。
他叹息着拍了拍诸葛琮的手,沮丧地说道:
“都是我不好……仲珺与其他人都不同,一旦做什么事便总是要做到最好,如此总是伤身……唉。”
他抬手搓了搓脸,打起精神道:
“以后就不提这件事了。”
“那么仲珺,今后你有何打算?现在国库虽然不很富裕,但也算有钱。”
“在发完战士抚恤金、安置完烈士家属后,大概还剩下几百万钱,再加上朕的私库……”
“我大概能取出三百万钱给你,足以让你将汝阴侯府重新修葺,雇佣僮仆安享晚年。”
“若是你想要在其他地方安家落户,我也能现在遣人过去收购土地房屋……”
*
此处不得不提一嘴绍汉目前的GpA和朝廷的收入。
绍汉初立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在太平了六年、风调雨顺后各项税收都走上了正轨。
绍汉天子坚持以人为本的国策,要求“苦一苦朝廷也不能苦百姓”,因此关于粮食税只“三十税一”。
也就是说,假如百姓耕种了三十人份的粮食,朝廷只征求其中一份作为粮税。
对比汉高祖时期的“十五税一”,这等低税率可谓是大大的惠民政策。
但与之相对的是,绍汉朝廷之贫穷也是前无古人,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
堂堂天子也只能每月十五吃一次肉,办宴会也只能抠抠索索用几只羊、不放香料只放盐煮一煮给大家分吃。
就连御酒都是自家酿的浊酒,想要精致些便只能多过两边筛……
绍汉作为一个存在于魔幻公元二世纪末的国家,目前的年收入大约为32.67亿钱。
听上去是很多,但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这些钱大多数用于基础建设以及朝廷及地方大大小小官员俸禄,被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严格管辖。
刘禹作为天子,在不卖官鬻爵的条件下想要攒些钱,就只能定期找治粟内史哭穷,嗷嗷叫着自己的宫殿已经漏雨了要修一修……
然后在治粟内史给他拨款后,桀桀怪笑着把这笔钱藏起来,也不请瓦匠师傅,自己就吭哧吭哧爬上去修屋顶,这样缝缝补补凑合着过日子。
于是这般七年,天子通过各种小心思,总共攒了近百万钱,
加上以前想给汝阴侯但没来得及给的赏赐……总共恰好是三百万钱。
正所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天子存钱的时候小心翼翼,如今倒是大方起来,要把自己的小金库全部掏给失而复得的好朋友。
*
听到刘禹的话,印章激动地浑身颤抖,嗷嗷大叫:
【三百万!诸葛琮!三百万!】
【如果你当初在青州东莱做书吏,那么你需要连续干活儿六百二十五年才能挣这三百万钱!终于!终于!】
【我们不做牛马了,诸葛琮!翻身农奴把歌唱!从此成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