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丽说:
“我所在的轮班有三四百人,就有一些不服管理的、吊儿郎当的、偷懒耍滑的、打架斗殴的、玩忽职守的、小病大养的落后员工。”
“那时候,大白天在文化宫和公园打扑克的青壮年一堆一堆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就因为这些人能拿到转劳保发的60%工资。”
“厂区厕所经常堵塞,都是有人拿棉纱刷饭盒、用棉布当草纸和卫生巾后,扔进下水道和马桶造成的。为躲避质量检查,有人把成匹的布剪断扔到厂房顶上……”
“公共澡堂规模很大,淋浴头有几十个,免费洗浴,经常有人洗完不关水阀,任水哗哗地流……去职工医院看病,想开啥药开啥药,吃不完就扔掉,甚至拿回老家给生病的家禽家畜吃。”
“有一个职工为蹭病假条,腋窝夹一个烤红薯……”
“夹烤红薯干嘛?”王博不解地问。
张艳丽解释:“把体温计插进烤红薯里,医生误以为他发高烧,就给他开病假条。持病假条休息不扣工资。你想不到吧?”
“是的,这么奇葩?”
“这样的种种浪费,”张艳丽说,“加一起相当于我们那家万人企业,一年中有三十三天没有生产!这是1990年的统计。”
这么严重?”
“那时候,”张艳丽接着说:
“也没少组织员工开会学习,下了班我经常家访谈心。厂里还有工会组织,专门维护员工权益,还救助困难家庭。”
“有一年按照上级要求,全厂分批分期进行了‘基本国情和基本路线’的教育,每批每期全脱产15天,历时一年多,才把全厂七千多名35岁以下青年员工培训完。本市另外六家纺织厂也都进行了同样的培训。”
“效果如何?”王博问。
“张艳丽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
“没有一点效果,甚至在课堂上员工和讲课的老师顶上牛了。老师都是厂党政领导,非常有水平,口才很好,但大多员工都不认真听课。在一个教室,有人说‘别讲大道理,我就问问为啥上个月奖金这么低’,领导说‘因为你们没有干好’……”
“课堂立马炸了锅,有人把发的作业本撕下来做纸飞机扔到讲台上,有人敲桌子砸板凳,课就根本上不下去。”
“现在想想,那时的许多培训和思想政治工作都是人力、物力和财力的巨大浪费。其实管理没那么复杂,只要上级对下属有处罚开除的权利,奖罚分明,不需要太多的思想政治工作。”
“比如现在咱仓库的美英,”张艳丽说,“你有印象吧?”
“有印象,”王博说,“那个大姐啥时候都很和气。”
“和气?”张艳丽冷笑,“从前在我们厂可不是善茬,谁都管不了她。一次在澡堂里与一个姑娘发生矛盾,硬是把人家推到暖气包上……那时都是气暖,凉水浇上去会嗞嗞冒热气响。现在她老实了,就因为漂亮姐妹随时可以砸她的饭碗。”
“现在我妹妹在管理上的简单粗暴,我是支持的。你要对她多理解。”
“多理解?”王博没听明白。
“老板压力大,”张艳丽说,“她想的最多的是让企业如何活下去,竞争太激烈了,不,是太惨烈了。”
她顿了顿,“打个比方,你现在背二十公斤的东西,出去跑二十公里回来,给我讲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了。老板每天何止是背二十公斤的东西跑二十公里?所以她好发脾气……”
王博想说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
张艳丽继续说:
春节前不发工资,我还是同意的。企业并没有做错什么,原来工资发放日都是每月的20号,今年这一天恰是大年初一,自然顺延到春节后。”
“管理不能太顺着员工,谁受不了就走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凡留下的,都是适应我们的,企业需要听话的员工,队伍就应该这样带!”
“工程部程师傅,上月找我要求涨工资,他说有三个孩子,老婆没有工作还有病,岳母身体也不好,跟他们住一起,生活特别困难。我说在企业里工资高低,取决于你干什么岗位,而不取决于你有几个孩子。如果从前在我们厂要救助他,自然要增加企业的负担。”
“厨房一个入职三个月的员工,工资4000元不低了,但他每月房贷5000元,拿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
“春节前不发工资,他俩肯定受不了,离职了不是坏事,就是要被淘汰的。本来他们就不应该被招进来,靳雪这个人力资源经理,学的知识都是书本上的,她不知道像他俩这样的人在企业里,总嫌自己收入低而没积极性。靳雪不懂经营。”她突然话题一转,“说你也不懂……”
“我也不懂经营?”王博懵了。
“上月有天你找我,”张艳丽说,“你要申请100元,说一大早去医院看望豪盛店刷碗工老王的住院老婆,我没批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第一,下午二三点能不能去?上午刚上班各店正做餐前准备,这时你要多下店,尤其关注验菜,这是降低成本的五个关卡之一。”
“第二,你应该和女店长一起去,你一男士去看望人家的老婆不合适。再说女店长天天和老王打交道,你又不直接领导老王。这份人情要留给店长。”
“第三,能不能不去?就是在国营企业,员工的老婆住院了也不是一定要去看望,见老王问候一下是不是可以代替?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企业效益搞上去,让员工都能领到工资,这才是你一个总监要干的事。”
“再说你今天去看望老王的老婆了,明天老李的老婆生病了,你也要看望,后天……你还干不干正事儿啦?”
“最后再说说你申请的这100元不算多,但我给你算算账。全国餐饮业平均毛利率55%,大多数店利润率不到5%,咱们算是好的,利润率按5%计,100元的利润需要有2000元的营业收入支撑,而在周一至周三,咱们许多店一天的营业额才四五千元……”
王博感到言之有理,但心里不服气,主要是今天来的目的没有达到。看来让这姐妹俩春节前给员工发工资,是说服不了了,并且她们还有一堆理由……
他还想较较真,说:“南建老师给我们描绘的那时国营企业很美好,人都很单纯、真诚和朴实……”
“的确是这样,”张艳丽说:
“那时国营企业人与人之间是比较平等,但员工仍然有意见,我多次参加过厂里组织的基层员工思想状况调查,抱怨、责备和牢骚总是一大堆,没有一次座谈会不开成了控诉会的。那时最突出矛盾是干群关系有些紧张。总有领导走后门分房子沾点光,或安排亲属干轻活,但绝对没有贫富悬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效率,这是最要命的。”
“南建老师有点书生气,他从来没有在基层带过兵,亲自搞过管理,不了解人性真有恶的一面。他先后在团委、宣传部工作,以后又去职工大学教书。”
“那时我们在一个厂就认识,总觉得他是一个理想化的人。他在宣传部时,还组织过工人业余学哲学小组,现在想想很可笑。”
“你发现没有,他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总是从观念出发。”
“如果真像他给你们描绘的国营企业如何好,我厂和另外六家同等规模的国营纺织企业,就不会倒闭和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