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雪被开除的第二天,便去劳动争议仲裁委投诉。一周后,漂亮姐妹公司收到了书面开庭通知。
张瑰丽从未听说区政府还有这个机构,满不在乎地说:“不用管它。”
她姐姐张艳丽则说不能置之不理,并请了一位吴律师准备代理出庭。
吴律师当天去了一趟区仲裁委,回来对姐妹俩说:“贵公司至少存在三个违法行为:
第一,未签书面合同。根据《劳动合同法》第82条,用人单位有义务在30日内与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否则从第二个月开始需支付二倍工资,最多支付十一个月。靳雪月基本工资加绩效奖等粗略按5500元计算,赔付金即元;
第二,未依法缴纳社保。靳雪工龄两年,依照《劳动合同法》第38条、第46条和第47条,贵公司应支付经济补偿金元;
第三,靳雪并无严重过失却被直接开除,未提前30日通知。依照《劳动合同法》第40条、第46条和第47条,贵公司应支付靳雪经济补偿和代通知金元。
以上三项合计元。值得一提的是,未缴纳社保和住房公积金的争议,不属于劳动仲裁的受理范围,靳雪还可能去社保局和公积金管理中心投诉处理……”
张瑰丽没等吴律师说完,便跳起来吼叫道:“现在中国没有王法了!”
吴律师看都不看她一眼,对张艳丽说:“现在中国就是没有王法,但是有民法。”
张瑰丽当即给刘婀打电话,让她调查靳雪现在去哪家公司上班了,带人去她新单位告状:“她在漂亮姐妹公司目无领导,违反劳动纪律,让那家公司别用她。以后无论她去哪,都要这样做,让她在仲州市的职场找不到工作……”
女老板觉得必须与何领导谈谈了,他介绍的靳雪素质太差,让他做靳雪工作撤诉。
打何领导电话没接,他可能在开会。张瑰丽忽想起他已退休,应该闲下来了,便接着一遍遍打,终于联系上了。何领导迟疑了一下,答应了见面。
当晚在市中心一家粤菜酒店,张瑰丽和她姐以及刘婀,见到了何领导和他夫人。
何领导刚50岁出头,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个子中等偏高,身材匀称微胖,雪白衬衫的扣子系得一丝不苟,略显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副沉稳持重的领导干部形象。
何领导多年在区委干的是个闲职,不满足每天一杯茶和一张报纸,便钻研易经,颇有心得,时常给人做点预测,小有名气。今天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有点虚弱。
张瑰丽第一次见何夫人。何夫人微微点头,笑得恰到好处,是那种不多一丝也不少一丝的笑。能看出来,她是个有脾气的人。
刘婀恭维她:“您气质真好。”何夫人看看刘婀,没说话。恭维人如同道歉,对方没反应,会让人难堪。
寒暄入座后,刘婀手捧一瓶高档红酒,要给何领导斟上。何领导一只手扣在跟前的高脚杯上,另一只手挥了挥,表现出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不能喝酒,”何夫人说,“正住院,刚给大夫请假出来。”她示意大家看丈夫左右手背上的针眼。
“啊,对不住了,”张瑰丽一脸歉意,“早知道等您出院再见。得什么病?”
“血脂、血糖、血压都超标,”何夫人说,“还有尿酸也高。”
“你啥菜也别点,”何领导说,“给我来碗素面。”
“来海鲜面吧?”张瑰丽关切地问。
“就素面,”何夫人不耐烦地说,“刚才我介绍他尿酸高了,不能吃海鲜。”
“您喝点吧?”刘婀端着酒瓶,怯怯地问何夫人。
“不喝,”何夫人口气坚决,“给我也来碗素面。”
“本来你不给我打电话,”何领导说,“我也打算见你。你先说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张瑰丽把靳雪申请仲裁和要求赔偿近九万元的事讲了一遍,并说:“请您给那个机构打招呼,别管这事,也给靳雪说说,让她撤诉。”
何领导平静地说:
“这两个忙我都帮不上。第一,仲裁委是隶属劳动局的部门,他们接受企业员工依法仲裁申请,是履行工作职责,任何人都无权让他们管或不管哪个案件;
第二,小雪虽是我介绍去贵公司上班的,但她是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可以独立实施民事法律行为。你与她发生的劳动争议,只有通过仲裁委解决,我不好劝她撤诉。”
女老板和她姐及刘婀面面相觑。
“小雪情绪很大,”何夫人说,“老何和我都劝过她别仲裁,但劝不住。”
何领导表情难过:“我现在实话相告,小雪是我的亲女儿,是我和前妻生的,她姓的是她母亲的姓……”
张瑰丽瞪着眼,怔了半晌:“您当时咋不告诉我?”
“怕你给特殊照顾,”何领导说,“不利孩子成长。多年来,小雪总对我有不好的看法,认为我抛弃了她娘俩,在她成长中付出得少。那时她们都在农村。”
“这几年小雪懂事多了,”何夫人说,“逢年过节还来看她爸,对我很尊重。”
“儿大不由爷啊!”何领导无奈地摊手,“不知道你儿子是不是啥事都听你的,反正我说女儿一句,她有三句话等着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现任妻子,又说:“我确实对女儿有愧疚,尤其没让她上一所好大学,我有责任。所以也不敢对她发太大脾气。这孩子很执拗,说重了敢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所以,”何夫人说,“你们别难为老何了,就通过仲裁委解决吧。我看过小雪的仲裁申请了,她要求近9万元的赔偿,是有法律依据的。”
女老板惊愕地瞪大了眼,和她姐及刘婀又面面相觑。
何领导指着老伴说:“她退休前在市工会的维权部工作,相关法律条文是懂的。”
“工会干部?”张艳丽惊讶地看着何夫人,心想她一掺和,靳雪要求赔偿的劲会更大了。
“我急于见你,要说三点。”何领导说:
“第一,要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小雪本职是做人力资源的,太熟悉《劳动法》等法律法规了,打赢这场官司的概率很高。本来仲裁委每年不管受理多少案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员工赢。你们要特别小心今年和去年离职的员工效仿小雪。
听说今年元月至五月上半月,贵公司就有150多名员工离职,去年离职的更多,加起来五六百人。假如都去仲裁,那你们可赔惨了。”
“就这,”何夫人补充,“还不包括现有在职员工去仲裁。依据《劳动合同法》,凡不给员工签订劳动合同,员工辞职可以不经公司批准。这就是说,不排除他们也可能去仲裁。”
“是吗?”女老板着实害怕了。
“这几天,”何领导说,“可能又有两个人去仲裁了,你们收到开庭通知没有?”
“收到了,”刘婀对女老板说,“刚刚我出去接了个办公室电话,说又有两份仲裁委开庭通知已送达,申请仲裁的是工程部的小喜子和酱料厂的赵师傅……”
“就怕连锁反应,”何领导说,“这件事会在员工中产生多大影响?员工有多少人去效仿,你们要充分考虑……”
“那咋办?”女老板大惊失色。
“咋办?”何领导说,“你们派人去小雪新单位了?告她在漂亮姐妹种种不好的表现,这是极没风度的做法!当务之急,我劝你们赶紧停止!这只会激化矛盾,逼小雪和那么多离职员工站在一起,帮助他们去仲裁。”
“有法律规定,”何夫人说,“发生争议的劳动者一方,在10人以上,有共同请求的,仲裁委解决得会更快。”
“是吗?”张艳丽愁眉苦脸地问,又看看她妹,“那咋办?”
“再说,”何夫人说,“小雪新单位的老板,也是贵公司出来的人,叫杨什么伟……也不会听信你们的话。”
“杨小伟?”张瑰丽问,“是不是?”
“是,”何领导说,“就是那个杨小伟,他也不会听信你们对小雪的评价。”
“你们为什么不与员工签订《劳动合同》?”何夫人问,“都签劳动合同,不就没有员工去维权的风险了?”
“签《劳动合同》,”刘婀说,“因为做不到8小时工作制,所以不能签。”
“餐饮行业的性质,”张瑰丽说,“工作时间就是长,不能实行8小时工作制。”
“世界上没有哪个行业,”何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能实行8小时工作制。你所谓的工作时间长,无非是指你的店白天和晚上都营业。哪怕你25个小时开着门,多排几个班、多配几个人不就解决了?
稻当捞等洋快餐,都是8小时工作制,难道不是餐饮行业吗?”
女老板和她姐及刘婀无言以对。
“我看过小雪拿回家的排班表,”何夫人说,“你们一个店,不包括新开业的虎蛙烧烤店,有早、中、晚三个班,前半天和后半天二次上班时间不一样,下班的时间都是晚上10:00,但从没有一天这个点能下班的,基本都到11:00左右了,节假日更晚。这样员工每天工作,都在十个小时以上。”
“还有的餐饮企业,”刘婀说,“实行‘715’,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呢!”
“‘715’是有罪的!”何夫人脸色陡然变了,怒斥道,“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这家老板绝对是有罪的!”
何夫人深吸一口气,显然动气了:“员工是人啊!他们要不要睡八个小时?要不要谈恋爱,逛逛街、看看电影?要不要陪陪孩子?要不要学习充电?这些过人的生活基本权利都没有了!”
她歇了歇,接着说:“你们的虎蛙烧烤店,员工头天下午5:00上班,有的干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甚至五六点!就这还有10:20又上早班的,才睡几个小时?连夜班补贴和超时补助都没有!”
包间里的人都沉默了,只有服务员轻轻收盘子的声音。
何夫人又歇了歇,声音有点发颤:“小雪给我讲,她人力资源部门一个文员下去当店长,半年内没有月经,她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让她干了,是不是有这事?”
刘婀讷讷地说:“是锦绣城店的。”
“小雪说还有其他店的女店长,也没有月经,是不是?”何夫人问。
刘婀不敢回答了,更不敢说自己最初当店长,也曾没有月经。
何夫人情绪激动地说:
“你们从事的是什么神圣的事业?是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吗?值得让员工这样付出?
也不知道全国像你们这样的企业有多少!怨不得现在生育率下降,没有月经咋生孩子?没有了孩子,你们当老板的,以后咋招人打工?”
包间里仍是很安静。
“还有,”沉默了半晌,何夫人说:
“你们外地那个工作七八年的出纳小红,决不是你张老板给她养得白胖白胖的,她没有白拿你老板的工资!
相反,是这位出纳和那些没有月经的店长以及全体员工,没日没夜的工作成就了你,让你成了上亿身家,住上了千万豪宅,开上了百万豪车,连你儿子都开上了跑车,还让他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
而你的员工,有多少人连仲州动物园都没有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