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来人不肯透露任何信息,几人均用黑巾蒙面,不肯露出真面目来,只说几位将军见面便知。”
“哪里来的人,能肯定吗?”马忠觉得很奇怪。
这句话的意思,非身边亲近之人,一般很难理解。
因为,此时的南中,其实早已经成了一个旋涡的中心,用后世的话来说,震源,地震的中心。
看起来,成都是核心,是一切争夺的焦点,是一切的发起点,而在南中的这几位心里,有着更加深刻的体会——南中,接下来的南中,将成为左右各方势力的砝码。
只是,局外人不知道而已。
“看似咱们自己的人,北边而来。”
三位将军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孙吴的人就好。
要知道,在这敏感时期,假如他们接待了不该接待的人,一旦传扬出去,谁知道最后会被说成什么样子,谁知道最后,他们需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若在平时,有孙吴的代表来访,本身因为彼此交界处犬牙差互得一批,经常有些交道打才是常理,但在这敏感时期,能够避嫌的,还是避嫌一下为好。
“一共几人?”
“四人,其中一人为首,皆黑巾蒙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沉吟了一下,“请进来吧。”马忠一声令下,另外二位连忙帮忙将地上的茶碗碎片三下两下扫到营帐角落里,然后,自动站立在马忠身侧。
马忠稳坐在桌案背后,一脸的肃穆之色。
营帐外整整齐齐进来四个人,前面的清一色三个年轻人,后面,是一个魁梧得有些过分的大汉。
几人都用黑布包裹着嘴脸,显得阴森恐怖,倒是像极了后世的蒙面暴徒。
三人自然知道这些人在营帐外面一定早就被搜了身,否则,一下子进来几个黑大个儿,还真是有点瘆人呢。
张嶷将军本就是心机敏锐果决之人,大喝一声:“原地站住,胆敢再向前一步!杀!”
后面跟进来的几个卫士,也都紧张地抓紧了腰间佩刀。
那最后之人沉声道:“德信、伯岐、伯恭,你三人让卫士们都出去!”
那声音厚重,沧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三人中,张翼还没发觉什么,马忠和张嶷俱是心中一颤,差点将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马忠一挥手:“都出去!没有本都督召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帐五十步,违令者,斩!”
一瞬间,营帐里就只剩下三位将军,和四个蒙面人。
那四人慢慢将裹头黑巾取下。
前面三人都很年轻,都是半大的小子。
这几人自动散开,露出最后那个大汉,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那老者“哈哈哈”三声标志性的大笑,震得营帐里的灰尘都“扑扑”乱飞。
三人一看那赳赳老者,目瞪口呆,马忠连忙站起身形,三人一起向老者行军人礼,道:“末将等见过南郑侯大将军!”
诸葛亮第一次南征南中之时,魏延和赵云是西路军正印先锋,李恢将军率领的中路直击建宁,马忠和张嶷率领东路军直击牂牁。
最后,三路大军在永昌郡汇合,合击孟获。
所以,对于魏延,马忠和张嶷怎么可能不熟悉?
再说了,蜀汉帝国内的军人,还有不认识老将军魏延的么?
张翼在汉中之战结束后,就被放到各地锻炼,但在汉中之战中,魏延依然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作为后辈小将的张翼,又怎么可能不熟悉?
只是很多年过去了,张翼一直在地方上锻炼,三年前被调到南中,任了庲降都督,而魏延则一直随诸葛丞相在北伐中,二人基本上就没有机会相见罢了,但此时老将军站在面前,他哪里还会不认识!
魏延“哈哈哈”大笑三声,道一声:“罢了,都坐下来说话吧。”
马忠他们哪里敢先于老将军坐下?张翼和张嶷赶紧搬了座位给老将军,然后,三人都狐疑地看向老将军,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明。
至于那三个年轻人,其实他们也不陌生,但都选择了无视。
既然是老将军带着来的,该解释的,老将军自然会给个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急也无用。
这个时候,大家不仅仅心中充满了狐疑,更充满了警惕。
好家伙,刚刚才接到密报,说南郑侯征西大将军魏延谋反被诛,人头已经送往成都,现在,魏延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是……几个意思?
诈尸了?
光天化日之下,这也太渗人了吧。
魏延稳稳当当地坐下来,看了跟随自己进来的三个年轻人紧紧守护在自己身后,笑骂道:“小兔崽子们,都给老夫滚开!怕德信他们伤害老夫不成?”
那三人讪讪地散开了些,却依然警惕地守护着老魏延。
要知道,他们和沈腾分道扬镳的时候,腾哥儿可是有交代,假如老侯爷有一点闪失……
话里话外隐藏的意思,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那家伙可是连成年的豹子都打死了的。
豹子肉串儿的滋味,啧啧,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魏延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茶碗,道:“怎么,老夫一日一夜三百里,过来连一碗茶水都讨不到喝么?”
马忠连忙口称“怠慢”,手忙脚乱地给魏延添了一碗茶水。
魏延端起一碗茶,扭头四处看看营帐里面的陈设,发现除了几张凳子,一个几案,墙上一张大大南中地图,无他。
魏延赞许地点点头,看着马忠道:“军中传言,新一代的将领之中,唯德信最为智谋,传言果然不虚啊。”
马忠却只是躬身一礼,道:“末将不敢。”言语中,不敢有丝毫的喜悦与骄傲。
在这种诡异的场面下,马忠怎么可能会被魏延这个“死去活来”的征西大将军南郑侯爷的一句虚无的夸赞,而沾沾自喜?
张嶷也只是冷冷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张嶷此人,在战阵之上,果敢勇毅,外人都以为他只是一员猛将,其实才不是,他的心机深沉处,即便是马忠,也不一定比得了。二人不同的,马忠善于大谋略,而张嶷善于随机应变,在战术上更胜马忠一筹。
二人都曾经和魏延一起打过仗,自然知道人家南郑侯爷征西大将军的身份不是白白捡来的,那可都是在战阵之上一刀一枪拼杀得来的。
魏延镇守汉中十多年,曹魏不敢觑蜀汉一眼,不都是人家魏延之功?
即便丞相亲临前线,掌握了汉中都督府所有的兵权,不一样要给人家汉中太守面子?以延为督前部,领丞相司马,遥领凉州刺史。
建兴八年,诸葛亮派魏延西入羌中,曹魏后将军费瑶、雍州刺史郭淮与之战于阳溪,魏延大破淮等,迁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进封南郑侯。
这个时代,放眼整个蜀汉帝国,没有一个将军的地位是“躺平”而来的,不存在,一点也不可能!
但是,一个刚刚在密报上已经“反叛被诛”的南郑侯,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营帐里喝茶,这就让人不得不万分警惕了。
说实在话,这个时候,接待魏延的后果,可能比接待孙吴的代表更令人感觉脊背发凉。
张翼本就是个急躁性质,对魏延也足够尊重,但他却不愿意把话憋在心里,彼此都难受。
张翼直接开口道:“侯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倒让末将好生迷惑!”
魏延却是“哈哈哈”三声大笑,道:“你好生迷惑?老夫一样好生迷惑!”
他站起身来,用手指点着马忠张嶷张翼三人,收起笑脸,严肃地神情,顿时让人头皮发麻肌肉发紧,“你们倒是布得一盘好大棋局!只怕你们下得了,最后却是吃不了,即便是想要兜着走,也不可能!”
三人顿时脸色大变——自己三人刚刚还在谈下一盘超级大棋局,现在却被这老侯爷一句话就给道破天机。
魏延一句话就将整个局面给带歪了。
人家明明想知道他的事情,他却反客为主,说起人家的事情来。如果沈腾在这里,一定会冲着老魏竖起大拇指来,赞一句:“老魏威武,不愧为老贼也!”
反客为主。
魏延也在心里暗自得意:“好小子,果然又被你猜中了,他们竟然真的在布局。”
原来,当初魏延和沈腾计划分兵两路的时候,魏延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就是,马忠和张嶷来此已经大半年了,为什么对牂牁乱局无所作为。
在老魏心里,刘胄算什么东西,一个僰蛮豪酋而已,即便一时得了头彩去,在马忠他们面前,却连一个屁也不值,怎么现在整个牂牁郡已经糜烂若此,且兰国的大旗都已经树了一年多了,庲降都督府却视而不见,这是要闹哪样?
什么时候,我庲降都督府孱弱到如此地步了?
沈腾却有不同的想法。
他的想法恰好与马忠的想法如出一辙。
在沈腾的眼中,牂牁乱局不算什么,但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才是南中最棘手最让人头疼的地方。要想彻底将南中占为蜀有,化为汉用,必须来一场彻彻底底的大风暴,一次性将所有隐藏在地下的大老鼠们都引出来,一次性解决掉,并且要有后续的开发政策,否则,十年之后,新的一代地老鼠自然而然地又成长起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靠单纯的杀戮,其实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杀了上一代人,下一代在仇恨中成长起来,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注定将是比上一代更厉害的存在。武皇帝屠戮且兰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僰蛮还不是一听见“且兰国”三个字,就激动得浑身战栗?
所以,沈腾以为,马忠将军等人一定是在布局,布一盘超级大棋局。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嘛,有时候,想法,与老一辈人相比,有天然的不同。
代沟,想不承认都不行。
在感慨了一番“这群年轻人真牛逼”之后,老魏心里自然就有了底,
见面的第一时间内,便用话将这几个年轻的将军给“震撼”住。
“果然如此!”
魏延很满意,在心里,也对沈腾这小子的“神奇”再一次得到验证而感觉麻木了,好像这一切在他那里,“本该如此”。
马忠再也不好继续装逼了,不得不硬生生地将话题引到自己的路子上来,道:“侯爷,您这到底演的是哪出?还请侯爷明示,否则,末将只好犯上了。”
说完,眼神示意张嶷,时刻准备着叫卫士们进来拿人。
那边,包子等三人,也都紧张起来,眼神中,既有跃跃欲试,也有忐忑不安。
自从遇到老侯爷后,几人便跟随一起,与沈腾兵分两路,他们这一路来到平夷城,老侯爷却将队伍停留在城外,只带了他们三人入城,但见到马忠等几位将军后,却感觉气氛诡异得厉害。
其实,说到底,还是彼此的信息不对称所导致。
他们知道老侯爷在执行绝密任务,但却不知道老侯爷已经“谋反被诛”。
但诸葛丞相去世,蜀汉将迎来大变局,这倒是知道的。
看到庲降都督府的几位话事人对待老侯爷的态度,他们对这几位将军却产生了怀疑。是不是诸葛丞相去世后,这南中乱的不仅仅是刘胄这样的豪酋,更有庲降都督府在其中作祟不成?
想想,这一路上,政府管理体系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地关隘驻军一个也不见影子,庲降都督府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这样的想法,一旦有了,心头便不免疑窦丛生。
要知道,这是在平夷城的庲降都督府,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在这里,就凭自己这几人想将对方三位将军怎么样,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人家一声令下,他们根本就走不出营帐。
魏延哪里知道自己身后几个小家伙的花花肠子。他又是“哈哈哈”三声大笑,也不说什么,只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随手递给对面的马忠将军。
然后,又坐下来,淡定地给自己添茶,喝水。
马忠连忙将卷轴打开,却是一幅《平蛮指掌图》。
马忠顿时就明白了,将图册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案之上,转过来,恭恭敬敬地走到魏延身前,恭恭敬敬地再行了一个军人礼,口称:“末将见过侯爷!”
张嶷和张翼不知就里,还以为马忠接到了皇帝的密诏呢,也赶紧跟着马忠行礼,口称:“末将见过侯爷!”
魏延连忙站起身来,将他们扶起,四人再次坐下说话,就显得平和很多了。
魏延看着对面三人依然疑惑不解的目光,心满意足之下,也不愿继续打哑谜了,道:“德信、伯岐、伯恭——就不让你们猜谜了,还是由老夫来说吧。你们是不是已经接到密报,关于丞相去世,我老魏反叛被诛的事情?”
三人都默不作声,却频频点头。
“呵呵,还真被那小子说中了!”魏延喝一口茶水,继续道,“那都是真的。”
三人再次瞪大了眼睛。
“不急,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丞相去世,老夫也在身边。魏延谋反被诛,本来就是丞相生前的最后一个计策,但是,在执行的环节中,出了一点差错,就是老夫没有反。”
说到这里,魏延“嘿嘿嘿”笑了,笑声中却透露出无限的苍凉颓废之意。
老将没死,却渐凋零。
“老夫聊发少年狂,索性顽皮了一次,就让一个假魏延反了,被诛,人头送给杨仪那厮,然后,老夫自己就带着亲信卫护千余人直接南下,然后,就到了你们这里!”
话说到这里,张翼和张嶷早已经站了起来,特别是张翼,手握腰刀,手指关节都已经泛白,紧张得汗水都已经淌了下来。
“如此说来,侯爷这行的是金蝉脱壳之计,来赚我南中来了?”
营帐之中,氛围顿时又是一紧。
张嶷也是一样的心思:“莫非,咱们一直防着牂牁的狼,却从后面来了一只噬人的虎不成?”
“如果是这样,估计,整个南中,将有一场巨大灾难,我蜀汉是否还有机会,也就两说了。”
“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自己几人已经将对方都放进了庲降都督府内部,那么,外面,是不是已经被人家给包了汤圆?”
马忠已经有点不自信了。
他的手,伸向腰间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