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场的人瞬间都惊呆了。
这是诸葛丞相的灵堂,是吊唁场,这李邈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拦住陛下说要有本上奏!
你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该在这里上奏,你置故诸葛丞相诸葛孔明于何地?况且,你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在如此庄严肃穆的灵堂之上,而且还有孙吴的吊唁使节在场,你有什么本好奏!
想表现,也该挑选一个好时机好不好!
很多人的心里已经泛起无限的怒意。
亏你特喵地李邈还是出身于丞相府参军的安汉将军!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更有人心里开始打鼓——
“怎么了,莫非……连一天也不愿意再忍了么?”
“看来,这是故意来给死人难堪了。”
“什么叫给死人难堪?还不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
不管别人怎么想,那李邈却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态。
这李邈,却也不是普通人。
他是蜀中广汉大姓李氏族人。
李邈,字汉南。其族中兄弟李朝、李邵等3兄弟在蜀中皆有大名,被称为“李氏三龙”。
然,李邈却不在此列。
皆因李邈性格嚣张,自傲,不容于人。
李邈初为刘璋部下,对刘备入川为主,本就很是不满,甚至有一次在宴会上当面对刘备说:“当初振威将军刘璋邀请您来打张鲁,真是没有想到啊,张鲁没有被打跑,刘老板却被您打跑了。我觉得您做事很不地道。”
刘备差点没有被他气晕在当场,你知道这次宴会是什么宴会么?
这是刘备入成都的第一次庆功宴!
刘备并非不知道蜀中土着们对他的排斥很强烈,也做了多种后手准备,当然也包括心理准备。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人家就这样赤裸裸地表达了,急头白脸,毫无顾忌!
刘备也不是能吃瘪的人,更何况自己现在是什么人?一个白手起家,坐拥荆州益州之地,隐隐已为三足鼎立中最大的那条大腿!
于是,刘备当即便反唇相讥道:“小李子,我佩服你的勇气。其实,你当初完全可以不投降我啊,你怎么不去帮刘璋打我呢?”
即便是一个傻子,也能听得出来刘备的愤怒和讥讽之意了,在场的人都为这王八蛋捏了一把汗。
这李邈却幽幽地说道:“非不为也,是咱本事不够啊。”
那意思就是——假如我李邈本事足够,你放心,我肯定会帮着刘璋打你丫的。
刘备当场就要将他处死,还是诸葛亮再三求情,说这李邈本就是一个性质疏狂之人,您老大和这样的人较真,显得多没品!
因此,这李邈才没有被杀。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却是蜀中李氏本为豪族,刘备需要邀买人心,还不能刚刚入主,便悍然与益州大族为敌。
今天,站起来的是广汉李氏,明天,说不定站出来的就是那阆中黄、临邛王,建宁李,或者武阳张。
反正,蜀中这几百年来,别的东西没有,还就是盛产豪族大姓,否则,这刘璋也不至于坐拥如此大好河山,丰富的资源,却连汉中的一个小小的道教教主张鲁都搞不定,并且还要巴巴地将刘备这头猛虎邀请到蜀地来帮自己搞定张鲁那头小湖羊!
后来李邈被诸葛丞相提拔为丞相府参军安汉将军,也算是很对得起他了。
但李邈却根本就不买诸葛亮的账。
马谡失街亭,不仅没有完成战略任务,损兵折将,一路势如破竹的北伐事业因此功亏一篑,数万大军差点被阻塞全军覆没。
而马谡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丢下大军,自己跑进了山!
一个月后,在山里兜兜转转的马谡,竟然又再次出现在汉中都督府中!
诸葛亮忍痛杀马谡,时为参军的李邈却站出来力谏“马谡不可杀”,还当着大家的面,夸夸其谈,用秦王不杀孟明视三人的案例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但人家孟明视三人,可没有在危急关头抛下大军不管不顾地钻山林逃命啊。
总之,李邈就是一个大嘴巴,能力自然也是有些的,但更多的,却是益州豪族李氏的一个代表人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无论什么人,什么场合,都畅所欲言。
广汉李氏,是连刘备都需要给些颜面的蜀中豪族之一。
没想到,今天,依然是他,在诸葛亮的灵堂前,拦住皇帝陛下,说要有本上奏。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阻止他,或者说些其他什么。
在某些有心人的心里,其实未尝就不盼望着会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至于是谁,不重要,说什么,才重要。
但既然是蜀中大族李氏的人,更好。
刘禅冷冷地看着李邈,心中已然十分不喜。但刘禅一向是一个宽厚的性子,并不因为自己的不喜,而当面驳斥大臣的面子。
他淡淡说了句:“讲——”
李邈展开手中奏章,开始高声朗读起来——
“《丞相亮卒上疏》:
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臣常危之……臣惧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今亮殒殁,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
李邈的第一句话出口,整个灵堂前的大院子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灵堂内跪着的黄月英和几个孩子,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灵堂外面,跪在刘禅的身后,一言不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了。
诸葛亮的三个女儿都已经成人或即将成人,哪里还听不懂这李邈的大嘴巴喷射出的话语有多么恶毒!
诸葛钧的脸色阴沉似水,他恨不得现在就上去,给这姓李的煞笔几个大嘴巴子。
很多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僵硬,更多人的吓得心“蹦蹦蹦蹦”地跳个不停,像要跳出胸腔一般。
“……”身杖强兵,狼顾虎视,臣常危之……臣惧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今亮殒殁,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
这上疏中的任何一句话,放之于任何人的身上,这人都是“罪该万死”的下场!
而李邈一口气竟然说出了如此多的“虎狼之词”!
并且,都用在一代名相诸葛亮的身上!
尚书李福不顾礼仪,大喝一声:“李邈住口!”
李福大步上前,就要去揪李邈的衣襟,却被李邈躲过。
李福气得指着李邈的鼻子破口大骂:“丞相尸骨未寒,你李邈却公然侮辱丞相,是何居心!”
另外有几人也纷纷站了出来,或者指责李邈狼子野心。
但也有人公开站出来支持李邈有自己的话语权。
场面顿时就乱作一团。
刘禅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几个臣子争吵,推搡。
某一瞬间,刘禅甚至很想笑。
真的,他自己也很疑惑,自己怎么忽然间就想笑了呢?
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毕竟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如果自己真的笑了,那么,史书上将会怎么写呢?
会不会真的将李邈的奏章内容写上去:“大小为庆”?或者“上为之庆”?
其实,刘禅也知道,诸葛亮去世后,接下来,会有很多人跳出来。只是没有想到,有些人竟然已经如此迫不及待,连一天,或者说,连半天一夜,都等不及了。
“你们真的就如此急迫么?”
他知道很多人等着他给相父诸葛亮一个“盖棺论定”,但刘禅不希望他们逼着他去“论定”。
盖棺定论,盖棺定论,这棺都还没有盖好,你们就如此急迫么?这个“论”,真的就一定会如你们所愿么?
是的,对于强权霸道的诸葛相父,他曾经有过恨,但这个恨,却绝不是普通人理解的那种恨。
他恨自己得不到重视,恨自己不能拿回权柄,恨自己始终是一个“儿皇帝”,但是,骨子里,刘禅并不是一个权力欲望熏心的人,更不是一个傻子。
他是一个心性宽厚之人。
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假如丞相将权力都还给我,我是否会比相父做得更好?”
每一次,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会。
刘禅不支持北伐,说真的,一点也不支持。
但他理解相父,就如同他理解自己父亲执意东征一样。
他们父子都不是天生的皇帝,但却都执意要做一个非同寻常的皇帝。
比如父亲,他执意东征,为了替一个臣子报仇,而枉顾江山社稷,多少人为他叹息,但纵观历史上,可有一个这样的皇帝?
可有一个将臣子看得比江山社稷还重的皇帝么?
每想及此,刘禅在痛惜之余,也不得不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而自豪!
自己呢?
一个“儿皇帝”,可有做到有什么不同吗?
有!
刘禅想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儿皇帝”,就是真的视“相父”为“父”的儿皇帝!
对,这就是我刘禅与所有“儿皇帝”的“与众不同”!
纵观历史上,哪一个“儿皇帝”一旦得到权柄,不对那个“相父”进行清算?轻则毁坟掘墓,重则鞭尸灭族!
我,刘禅,就,不!
当初,相父第四次北伐时,在李严的鼓捣下,刘禅一度起了不好的心思,当时他想的,也就是拿回部分权柄,根本不是想将相父如何如何。
事后,他才知道,李严以及背后的益州土着们竟然在背后做了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益州豪族之用心之深之险恶,终于给单纯善良宽厚的皇帝刘禅上了生动地一课。
在那之后,无论谁在他面前说相父的坏话,都被他严厉制止。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法分辨别人的心思,但却知道自己的相父,一直都是像一个父亲一样,呵护着他。
相父北伐,其实就是一种执念,是大汉臣子的那种“平天下”的执念导致的,至死不休。
或者说,至死方休。
刘禅不支持,但却理解,更予以宽容对待。
现在,李邈公然在令堂前就开始了对诸葛相父的清算,这就是逼迫他刘禅表态。
李邈不怕死。
刘禅知道李邈不怕死。
还可以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解读“李邈不怕死”这句话,就是蜀中以李氏为代表的人,想用李邈一个人的死,来胁迫皇帝刘禅,告诉他,诸葛亮已经死了,接下来,益州土着们的政治诉求,请你尊重!
李邈看也不看李福一眼。
尚书本比他高出许多,但这个时候,李邈却像一个为了某种信仰而赶赴法场的烈士一般,高昂着头颅,逼视着皇帝刘禅的眼睛。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笑意,邪魅,不可名状的笑意。
李邈,真的,笑了。
他知道,自己死,或者不死,刘禅的态度都已经能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
有了这个态度,就足够。
蜀中土着们,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你刘禅敢给,我们就敢接!
因为人家既然知道了你皇帝刘禅的态度,很好,接下来,人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态度。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子的这句话在益州大族中尤其流行。
刘汉政权对待益州大族的态度,决定了益州大族们对待刘汉政权的态度。
民间谚语:“你做得了初一,我做得了十五”。
益州豪族们一向务实有加。大家才不听你说什么,而要看你做什么。
如此,最实际。
所以,李邈笑了,笑的邪魅,笑的放肆,笑的让人遍体生寒。
刘禅,也笑了。
他听见背后传来嘤嘤嘤嘤的哭声,显然,是诸葛夫人黄月英,和孩子们。
他没有回头。
他笑了。
笑得也很邪魅。
站的近些的大臣们看见刘禅的笑意,顿时便都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了。
只有蒋琬,目光清冽,目不斜视,像一尊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还有很多人想站出来,却一时都不敢再有所动静,即便是与李氏瓜葛甚深的那些人,也都感觉到了丝丝寒意,也都在心里自问:“今天,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
黄月英自然听完了李邈所有的奏辞,心里便更清楚了,丈夫的担心,终究毕竟还是来了。
但来得如此之早,之疾,之迅猛,倒也出乎黄月英的意料之外。
仅就站在灵堂前的这些人来说,从人数上讲,益州土着的人恐怕还多一些,荆州帮的,更多在军中,没有能够回来。
以有心算无心之下,今天,估计诸葛家的人会有一番磨难了。
黄月英顿时感觉到无限悲凉,丈夫的灵柩还停放在家中,莫非,这就要迎来清算了么?
为丈夫而死的心,她早就有。
但这些人连让丈夫的灵柩下葬,也不愿意了么?
小诸葛瞻膝盖早已经红肿,却依然咬着牙,跪在那里。膝盖那里疼得钻心,小家伙强硬地昂着头颅,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已经嵌入肉里。
他压制着满腔的悲愤,任眼泪直往下掉,却没有一丝悲声发出。
三个姐姐显然已经开始低声啜泣,但诸葛瞻却坚硬地像一块石头!
他还小,并不能完全听懂李邈奏章里的含义,但某些话语,却是清清楚楚地让他知道——那人,在诅咒他的父亲!
三个姐姐却都已经听明白了。
她们三人都满眼含着热泪,愤然盯着对面那恶魔一般的人,心性激荡之下,浑身都若筛糠,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了李邈那厮的一张烂嘴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皇帝陛下刘禅的身上。
刘禅嘴角歪了歪,算是笑了。
看着李邈,刘禅道:“来人,将李邈拿下,立即斩首!”
说完,也不等臣子们跪安,就向丞相府大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李邈“哈哈哈哈”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