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已经没了刘胄及其亲信的踪影,剩余的蛮酋们,都心神不定地看着魏侯爷,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该干什么好。
物质奖励,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就那三个戴拉嘎项圈的家伙得到了。他们自己的赏赐都没有落实,势力范围的划定,也没有落实,现在要他们走,说句实在话,还真的有点舍不得。
但不走,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却也不知道。
当初,一时脑热,大家便蜂拥着来到平夷城,现在,一听到官军出动的信息,这些人却又有些害怕了,一时之间,都矛盾得要命。
患得患失,贪生怕死,本也是人之常情。那些整日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挂在嘴边的,其实往往都是最怕死的人,不过是做出不怕死的样子来,吓唬别人,顺便给自己壮壮胆儿罢了。
对于这些人的未来,其实沈腾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做的,也就是在拖延时间而已。具体能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连他自己心中都没个比数。
可怜的。
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把这平夷城连同蛮酋们都交给马忠将军算了,由他们去处理。
沈腾虽然不想亲自下手“处理”这些人,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处理意见”。
传说中的蛮族人如何的坏,如何的蛮,但当他亲自接触到这些人后,才发现,其实,传言太虚。
在后世,有一个专有名词形容这个的,叫“刻板印象”。
北人对南人的刻板印象就是野蛮无知粗野暴躁,而南人对北人的刻板印象则是狡诈善变从无信用。
真正想改变这个,让彼此认同,并且尊重彼此的差异化的存在事实,唯有融合一道,别无他途。
当然,这是沈腾这个后世人才有的“伟大理想”。
但是,现实中,很难。
蛮族人上学受教育的机会,几乎没有。南中多少蛮族,可以很肯定地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的语言倒是五花八门杂乱得一批,但试问有几个蛮族有自己的文字?
蛮族人对于外界的认知,更是少得可怜。
他们世代生活在丛林山地,所求不过是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物质保障,没有任何奢侈生活的欲望。
活着——这就是绝大多数蛮族人对这个世界的最高要求。
真正给蜀汉政权统治造成威胁的, 其实并不仅是这些蛮族人民,而是所谓的豪族、豪酋,比如李氏、孟获、刘胄这样的大族。
他们的欲望才是无穷的。
只要对他们不利,让他们利益受损,就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也只有他们才有能力举竹为枪举杆为旗,唆使蛮人起义。至于那些猎杀汉人官僚及百姓作为祭品的,基本都是这些豪酋的手笔。
普通蛮民,每日为生活所累,为生存所苦,日出而作日入则不息,哪里有什么花花心思去做其他非分之事。
比如在这里的这些所谓的豪酋洞主大王们,其实不过是一些后世所谓的村子乡长镇长级别的人物而已,所求不过是多一道山岭的果树多一条水渠来灌溉罢了,真正敢于公然站出来说要建立国家举旗造反的,一个也没有。
这就是一个矛盾的正反面。
诸葛亮当初不得不依靠孟获、李氏、杨氏、刘氏等这样的豪族统治南中,这些人也确实给了南中一定的稳定,但从长远看,这些人才是南中未来保持稳定的最不利因素。
他们是最大欲望者,更是最大利益获得者,蜀汉政府给到南中的福利,基本都落在这些豪族头上,普通蛮民所获了了。
比如孟获一族,其世代所盘踞的三江口,与一个独立王国没有什么区别。
孟获还算是好的,其心向汉,其实也可以这样说,他算是被“汉化”比较严重的,所以,才有了向汉的心思。
而有些人,却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比如刘胄这样的。
当初,他和孟获等人一样,相当于一个独立王国,仅仅因为新一任的庲降都督张翼将军想要收回豪酋们的些许福利,以支持北伐前线,然后——且兰国就成立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名月照沟渠。”
孟获这样的豪族不多,而刘胄这样的豪族却不少。
广大的南中蛮族人民,无论他们向明月,还是向沟渠,其实都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好处。
若现在就将南中的豪族都一杆子打尽,沈腾还是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必要。
这些豪族,就如同利器,用好了,是助力;用不好,就会伤人。
沈腾相信终究有办法将所有的力量都利用起来,为人民谋福利,即便自己没有,蒋琬费祎他们也会有,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
蜀汉建国不易,治理国家更不易,这些豪族中,有些还是做了许多贡献的,也不能将人家用了之后,就像抹布一样丢弃了不是?
南中,说到底,还是南中人的南中,而不是北人的南中。但北人的资金、技术、理念等,如果能够很好地嫁接到南中来的话,南中,就一定能够变成蜀汉的南中,蜀汉政府的后花园!
所以,只要不是像刘胄那样的罪大恶极者,他不愿意南中人流太多血。
唯一的,刘胄除外。
他必须死。
死,是刘胄唯一的结局,也是刘胄自己的选择。
因为他的造反实在选错了时机。
假如当初孟获雍闿高定他们造反时,刘胄一起造反,他其实是有很大的机会被赦免,甚至还可能成为南中货真价实的一个蛮王,成为成都朝堂上的座上宾,一个“御史中丞”那样的闲差,也是跑不掉的。
为什么呢?
你可以说是法不责众,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那个时候蜀汉根本就没有能力彻底平南中,诸葛亮能做的,除了安抚,还是安抚。
孟获刘胄这样的人,当时杀了很简单,但留下来的价值更大。因为朝堂只有对他们好,南中才不会继续乱下去,才不会拖蜀汉帝国的后腿。
风雨飘摇之际,国家最需要的是维稳。
所以说,刘胄此次造反,完全选错了时机。
蜀汉对待南中豪酋们的态度,实在是太好了,几乎做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但人家好心做了驴肝肺,你还嫌弃人家做的没有味!
“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本就差了点意思,而你的更恶劣,完全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砸锅”。
就因为人家张翼将军希望南中豪酋们能主动为蜀汉帝国北伐前线做点贡献,你刘胄就受不了了?当初从蜀汉朝堂获得大把红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受不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刘胄必须死。
“刘胄正在赶往送死的路上。”
“末路狂飙?”他甚至在,怎么给这一幕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沈腾这里再想起他,也不免一阵唏嘘感慨——毕竟,刘胄的死,几乎算是自己一手操纵的。
主动扮演魏氏子,南下直奔且兰城,取得刘胄的信任,甚至还设计,将刘胄及且兰城的主要军事力量都拉到了平夷城这里,使且兰城空虚如无。对于马忠张嶷张翼他们来说,等于白白捡了一个且兰城,还有什么话说!
而当刘胄急吼吼地奔回且兰城时,只要半道上打一个伏击,刘胄,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围点打援,围魏救赵,击敌半渡,以逸待劳……一瞬间,沈腾竟然想出很多可以致刘胄于死地的计谋来。
“自己竟然成了军事家?”瞬间,沈腾的自豪感拉得满满的。
趁你病,要你命——这,才是最真实的写照。
众人进到大殿中没一会儿,只见一个士卒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老远就大叫着:“侯爷,不好了,官兵来袭——”
大殿中顿时响起惊叫声,一些人呆若木鸡之际,一些人已经拔出刀子向外面冲去,嘴巴里发出或惊恐无状或愤怒异常的吼叫声。
为时已晚,所有人都已经出不去了。
城门已经关闭,士卒们都已经一队一队地跑上城头,摆开防御守城的架势。
街道上,一队队的骑卒纵马狂奔,驱赶所有的人,他们可以上城头去,但不允许私自乱蹿。
此时,所有的人都明白过来——平夷城里的人,一个也出不去了。
而城外的人,这些豪酋们带来的那些军事力量,一个也进不来了。
当这一事实被彻底证实的时候,蛮族人的惊慌失措惶恐无助,是沈腾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究其缘由,蛮族人对于汉人的城市,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
对于这些蛮族人而言,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远没有山林中自在,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除非去抢。
山林,不仅仅是他们的安身之所,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质来源,更是他们未来生活的期盼。
这城市中,有什么?石头吗?
他们的族人呢……
而汉人则不同。尤其以南中的汉人为甚,他们普遍将城市看做一个乌龟壳一般的堡垒,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们便集体龟缩在城市里,效果却是惊人地好,蛮人还真就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攻打城市?
切……攻打汉人城市,与让这些蛮族人拿自己的头去撞城墙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所有豪酋洞主大王们,都一股脑地被封闭在这乌龟壳里了……这种无助与惊恐,尤其强烈。
假如现在是在城外,他们大可一战,战不赢,则往山林之中藏匿起来,汉人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敢主动追击他们,敢钻进山林的汉人,坟头的树都已经可以建房了吧。
他们的族人等,都在城外,不用说,这些人注定只有两个结局:或者战死,或者已经钻进了山林。
大殿里,只剩下沈腾和孟获,以及细狗、杨树等几人,魏氏三姐妹也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随着大部队跑到了外面去了。
沈腾看着孟获,嘴角挂着神秘的笑。
孟获大吃一惊,这个时候的孟获才发现,就连自己的两个儿子和那个异常聪明的吕南中,也随了大流去了外面。
而自己,却成了光杆一个。
沈腾端着酒杯,和身后的两人都戏谑地微笑着看着蛮王孟获,那模样,倒像极了老猫捉住了老鼠,不吃,而是不停戏耍一般。
孟获心里一阵悲凉——自己终究还是被这冒牌货魏氏子给算计了!
被算计的,哪里只是他蛮王一个人,整个南中汇聚而来的这些豪酋,不都一样么?
一瞬间,他甚至想通了刘胄的事情,这大傻子一样的刘胄匆匆忙忙回转且兰城,下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死,是他唯一的出路。
甚至可能,连死,都是一种奢侈了。
这一切,也都是这小子的算计吧。
“好狠的心肠!”他竟然想将南中几大豪族全部拿下!
“孟氏、李氏、刘氏,只要来的,这几大家族,全部被他算计了!自己这个蛮王,这下子算是自投罗网。”
“可怜的,自己和老吕凯,还巴巴地算计着人家,谁知道,人家坐镇平夷城,张网以待,自己这些人,都不得不心甘情愿地钻进了人家的口袋中。”
“南中豪杰,尽入其彀中矣!”老蛮王一声长叹。
想通了此节,孟获不怒反笑,先是无声地冷笑,继而嘿嘿,再尔呵呵,最后哈哈……
孟获几乎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沈腾也跟着孟获的节奏,先是无声地冷笑,继而嘿嘿,再尔呵呵,最后哈哈……
孟获指着沈腾,笑到几乎气都喘不过来,终于,渐渐止住了笑意,长长导一口气,道:“好算计!小子,你赢了。说吧,要孟获怎样?是现在就死,还是榨干了这一身肥膘油水之后再死?”
此刻的孟获,端的是豪气干云。
猛虎,即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
死虎,也是虎,也要死得像一只猛虎。
更何况,孟获不是一般的猛虎,而是猛虎之王!
至于两个孩子,不,三个孩子,自己都要死了,还管得了他们的死活吗?
再说了,人家连自己都杀,还不知道要斩草除根吗?难道还会留着三个年轻人,等他们上门报仇不成?
沈腾看着孟获,依然在笑。
孟获看他不回答,便爽朗地大笑着说:“小子,老夫不想如此窝囊地死,能否让我站在城头上自刎而死?我想让蛮族人都看着他们的王,是如何死的。这点要求,小子,你不会不答应吧。”
沈腾却依然不回答,只是笑,微笑,那种胜利者的笑。
淡定,从容,胜券在握的笑。
孟获道:“小子,好手段,一举将李氏、孟氏、刘氏三族歼灭,南中,是你的了!但是,能否让老夫知道,我孟获是死在谁的手上?别跟我说你那狗屁的魏氏子身份!”
沈腾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对孟获说的,而是对门外叫一声:“兴亭侯,进来吧!”
大殿门口,施施然,进来了一个人,不是李遗还是谁?
李遗笑眯眯地老远冲着孟获一拱手,道:“王叔,还好?”
孟获突然一个转身,就向李遗猛扑过去,低吼道:“某要为蜀汉除去你这恶贼!”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建宁李氏在背后操纵。
原来,李氏,才是那个想要整个南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