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夷城。
庲降都督府门外广场上,密密麻麻站了近200号滞留在平夷城中的蛮酋洞主长老小王们,一个个面无人色。
他们都是从城墙上撤下来的。
城外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朗,这小小的平夷城已经被蜀汉军队所包围,所有族兵也都已经被驱逐。
他们相信这些族人进入山林中,应该能捡回一条性命。自己的部落里,总算不会一次性将所有的青壮男子都折在平夷城下,这自然是好事情。
但是,自己这些领头的人呢,却都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城中的物资堆积如山,这不假,但,能吃十年?还是八年?
之后呢?
这还是指人家城外的军队不来进攻自己的理想情况下。
假如外面的军队进攻平夷城,自己这里人力物力就没有一点补充的可能,物资用一点少一点,人力死伤一个少一个,缺医少药的,能坚持多久?
……
正在人心惶惶之际,就见蛮王孟获带着一帮子人浩浩荡荡走了出来。所有豪酋们顿时眼前一亮,便都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呼啦便都围拢上来,在孟获的前面站成了一道人墙也似。
孟获在一众蛮酋面前站定,看了看这鸦雀无声的场面,一双双满怀恐惧而又渴望的眼神,回头,对那假魏氏子道:“杀我蛮王一家即可,请留下这些蛮族兄弟,他们,并不是恶人!更不是你建宁李氏的仇人!”
沈腾笑道:“蛮王客气了,本侯爷什么时候说过杀他们了?这些,都是本侯爷我的客人,来人,大摆宴席,蛮王,吃饱喝足再上路,可好?”
孟获仰天大笑,道:“也好,总算能做个饱死鬼!只是,”他扭头看了看蛮酋们,道,“只是,可惜我孟获……”
说完,毫不犹豫地又扭头就向大殿中走去。
一众蛮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蛮王为什么要死?”“魏氏侯爷不是那么大度豪迈的一个人么?”
带着无限疑惑,大家跟在蛮王身后,又一阵风似的涌进了大殿之中。
沈腾他们几人反倒是最后进入大殿的人。
“蛮王好大的气场!”沈腾不由得在内心赞叹一句。
人家只是一个动作,便轻易将所有的风向引领了,反客为主。而自己这个东道主,这个布局者,却随在人家身后吃土一般。
想到此,沈腾便不由得一阵气恼。
但,也因此,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物,他便又多了一分敬意和敬畏来。
沈腾忽然发现了吴彦祖的身影。
这家伙现在已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衫,故意躲闪着所有人,一直在各个角落里游走,仿佛在地上找地缝似的,想要钻进去?
想想,也就明白了,这吴彦祖的身份非同一般,他是孙吴零陵郡的郡守从事,现在参与到蜀汉帝国内部的南中内乱之中,一旦被捉住,这罪名可是不小,活剐了他,都是轻的。
除非孙吴铁了心要和蜀汉闹掰,否则,吴彦祖算是死定了,而且孙吴还不会认领他。
也就是说,只要事情暴露了,吴彦祖注定要被孙吴放弃的。
没有人会帮他顶缸,更没有人会为他买单,最大的可能,就是孙吴将其放弃掉,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本人身上,与其划清界限。
估计也正是想到此一节,吴彦祖才偷偷换了衣衫,混在人群中,不敢露头,生怕有人注意到他。
这也就是没有隐身术,否则,吴彦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搞到手。
沈腾冲着吴彦祖招招手,道:“吴先生,此又何必!来来来,到本侯爷身边安坐就是!”
然后,又冲孟获道:“蛮王,也到本侯爷身边就坐,咱们好好喝几杯。”
孟获也不得不佩服这假魏氏子了。
此人有大气魄,对于自己这个一直站在他对立面的蛮王,依然有如此气度,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再想想,那李氏做出如此阴谋,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估计,其背后,站着更多的豪族呢。
再想想蜀汉政坛上的帮派之争,说不得,便有许多土着门内再给帝国上眼药了。
“蜀汉,何其艰难啊……”孟获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沈腾又安排了李遗在吴彦祖身边坐下,他是再也不敢让孟获接近李遗了。
其实李遗自己也不敢靠近孟获。
刚才那一家伙,差点没被他把脖子折断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孟获想差了。他只想到一手捉住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摸出刀子划过去,却忘记了,人的脖子最是软弱不过,根本就经不起他的死命一握。
也就是说,他刚才完全有机会直接折断李遗的脖子。
杀人,还必须用刀的么?
现在,孟获也已经回过味来了。但是,机会,却从此永远消失了。
“真特么的是个憨批!”孟获不断看向自己的手掌,恨不得自己将这只手掌剁了才好。“多好的机会,怎么就……”
估计这大殿中的谁也没有想到,沈腾关于李遗座位的安排,却将另外二人整得又是喜,又是怕。
这二人便是建宁李氏的二房三房李享李沛。
怕的是,现在,平夷城外兵临城下,蜀汉的庲降都督府大军围城,他们都已成了瓮中之鳖,还谈什么狗屁的南中建国?而自己的侄儿李氏大郎现在却公然成为这魏氏子的座上客,一旦平夷城破,李氏,恐怕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喜的是,李氏二房三房却因为一再受辱,自甘堕落,恰恰被这狗胆包天的魏氏子疏远了,事后讲论起来,该是有机会避开这一场祸患了。
“也罢,他李大郎本就是未来的家主,该顶的缸,他不顶,谁顶?再说了,他是蜀汉的兴亭侯,大不了不要了这个侯爵呗,有那关氏女在,还真的会要他的命不成?”
既然都已经看出了其中端倪,二人便远远地坐下,对于那魏氏子与李氏大郎之间的卿卿我我,是越看越上心越看越喜欢了。
“大房塌方,自然有咱们二房三房接上来,我建宁李氏,还怕没有人么?”
南中乱局,但凡牵扯其中的豪族大户,一个也跑不了,都会被事后清算。
李氏也一样,一定会被清算。
但李氏被清算,并不代表李氏所有人都被清算,魏氏子的座上宾是大房,关我二房三房什么事?
众人吵吵闹闹中,那高居主座的魏侯爷却像没事人似的,端起酒碗,站起身形,高声道:“诸位,听本侯爷一言——”
大殿中顿时安静了许多。
“侯爷我知道,诸位怕了,对不对?但是,本侯爷我不怕,胜负,还是靠手里的家伙说话!”
沈腾的话,引得很多人都点头称是,对啊,大家几乎忘记了这魏氏侯爷过去的出手不凡来。
流浪到此,一举拿下平夷城,赶走庲降都督府,算无遗策,手里也有千余百战悍卒,还有且兰王刘胄、建宁李氏这样的豪族襄助,凭什么就觉得天已经塌下来了呢?
沈腾继续慷慨陈词:“就给大家说一句话吧,在座的所有人,一个都不会死!要死,也得先等我姓魏的战死了再说!我姓魏的战死了,你们,还需要再战吗?啊——哈哈哈——先干了这碗酒!”
所有人顿时便都兴奋得不行了,“这魏侯爷硬是要得,不亏人家是堂堂的蜀汉南郑侯爷!”
“是啊,魏氏侯爷这不活得好好的嘛,咱们自然便是无忧。”
也有人心里想的却是:“他姓魏的一旦战死,咱们都是被他裹挟拐骗而来的清白之身,死不死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一旦想通此节,大家便又开始新一轮的狂欢。
蛮酋们就是有此豪横。
“反正现在也出不去了,既然还能喝酒,何妨一醉!”
孟获多次想站起来,号召大家奋力一搏,至少将这魏氏子斩杀当场,但是,那又如何?
到目前为止,人家这个西贝货根本就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对豪酋们不利的事情来,这是大实话。
好吃好喝好招待,答应给的封赏没有食言,答应给的物质就堆在那里。那三个中彩的家伙,就因为他们脖子上的那什么狗屁的拉嘎项圈,人家魏侯爷随手指了一座“山”,就给了他们,现在,那三个家伙吃喝拉撒都不下来,生怕别人抢了他们一袋子盐巴似的。
而且,现在,兵临城下,站在城墙上守卫的,也是人家的人。
在如此危难的局面下,人家依然将豪言壮语说得震天响,就凭这一点,谁不认他!
自己这个蛮王,即便站出来号召大家一致反对他,估计,真正能毫不犹豫站出来的,也就是自己的两个傻不拉几的儿子孟古、孟今,以及一个聪明却文弱的书生吕南中了。
孟获感觉自己好无力。
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
想当年,他孟获造反,一次次被诸葛亮活捉,但他从来都没有这种无力感,每次他当着胜利者诸葛亮的面都大言炎炎:“放了我,我便再战!”
孟获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的一直认为自己还有一战之力,并且有机会战而胜之。每一次,当他灰溜溜地从诸葛亮的军营中走出时,都会有无数的蛮族人翘首以盼。只要他孟获登高一呼,照样是应者云集!
但现在,在这平夷城中,在这假冒的魏氏子面前,他感觉好无力。
他明明知道这魏氏子是个冒牌货,但他也知道,说出来,毫无意义。
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他。
证据呢?
孟获狠狠地灌了几口酒,他想,也许,喝醉了,就不用如此烧脑。
至于明天,管他呢,至少,目前为止,老子还活着,儿子还活着,吕南中还活着。
这就好。
吴彦祖高坐在第二位,心里如同被猫挠过一样,七上八下的,每一条道道,都是血迹斑斑。
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小将军孙志的事情了,他现在最迫切的是,假如自己被庲降都督府抓住,会是什么下场!该怎么脱身!
“南中建国,去特喵地南中建国!”
“刘胄那个蠢东西现在估计已经被人家撵得上天入地吧。”
他根本就不需要为刘胄的生死担忧。南中豪酋们多的是,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还会有另外一茬长出来,怕甚!
“但且兰国,一定早已经完蛋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眼前这正在豪言壮语的魏氏子,会怎么样呢?”
吴彦祖的思绪转得飞快——
“投降庲降都督府?不可能!绝不可能!”
“打,是肯定要打一仗的。”
“但胜利的可能性不大。”
吴彦祖属于没有吃过肥猪肉但看见过无数肥猪走路的那一类人,自己虽然没有亲自带兵打过仗,但文化人的思维就是高端活泛,既然都已经大军围城了,也就说明人家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那么,最好的结局,就是利用手里的骑兵那彪悍的战力,一举冲出蜀汉军队的包围圈,逃出生天,以图后事。”
“对,自己只要跟着这魏侯爷,逃出平夷城,只要能不被蜀汉军队活捉,自己就依然能在其中游走,嘿嘿,南中,我吴某人注定是不会走的……”
想到此一节,吴彦祖便没有了那么多的愁肠千结了。他高高举起酒碗,对沈腾高声道:“吴某唯侯爷马首是瞻!”
其余一众豪酋便也都有样学样:“x某唯侯爷马首是瞻!”语气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孟获眼前一黑,脑瓜子嗡嗡的:“完蛋了,这些龟儿子的是彻底没救儿了。”
他将一大碗酒一股脑地倒进喉咙里,扭头看见孟古和孟今也有样学样地将一大碗酒倒进喉咙里。
旁边的吕南中一直处于沉思状态,酒碗动也没有动。
“南中这孩子在想什么呢?”孟获百思不得其解。
且兰城。
刘胄的一众亲属亲信早已经被全部活捉,关进监狱。整座城市被庲降都督府的军队接管。
一切照旧。
没有大肆杀戮,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多少抵抗行为,庲降都督府的人早就潜伏在其中,等军队来了,打开城门迎接即可。
一切都是如此简单,且顺理成章。刘胄的老巢,早就被人家蜀汉庲降都督府的人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千疮百孔。整个且兰国,对于人家来说,早就如同坦途。
更何况此次去平夷城,且兰王早已经将且兰国的全部战力都带了去,打的主意便是要凭借且兰实力分一杯羹,一杯大大的羹。
且兰古城内,剩余的老弱病残,谁又肯为刘胄卖命?
想卖命,也得有资格不是?
蛮族动乱,说到骨子里去,其实也就这么一回事,几乎都是豪酋们自己族群的利益诉求,其他蛮人跟随着,也无所谓你的我的,蜀汉的还是刘胄的,谁实力强大,我就是谁的。
张嶷坐镇且兰城,将刘胄的人头高高挂起,城头升起蜀汉大旗,一切秩序井然,好像刘胄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刘胄的族人被从监狱里拉了出来,一溜儿跪在广场之上,一排行刑的兵卒高举明晃晃的大刀,在全城人的注视下,一声令下,人头滚落当场,数百号人物的大族,就这样,消散在牂牁郡历史的尘烟中,成为热血传奇的一部分。
对于南中豪族的治理,张嶷已经拿捏得炉火纯青——消灭一部分,打倒一部分,扶持一部分。
诸葛亮南征之后,张嶷便被封越巂郡守。
当时的越巂郡因为蛮族叛乱,已经先后被绑架杀死许多官员,甚至有郡守在内,都被刺杀。所以,继任的郡守府官僚们根本就不敢去越巂郡上任,都集中在距离越巂郡守府800里之外的安上县办公,越巂郡名存实亡,成为蜀汉南中的一大笑话。
正是因为张嶷的能力出众,才有机会被委以重任,而张嶷也不负众望,迅速将越巂郡治安管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将郡守府迁回了郡城。
来且兰城前,马忠都督早已经将所有处置大权全部交给张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个豪族的陨落,如同一树黄叶落地,风尘入泥,悄无声息,对于时人来说,恍若一场地震,而对于后人来说,一切都只存在于故纸堆,或者人们口口相传之中,变成了故事。
只是,当故事褪去了诸多本来色彩,却又会增添出许多传奇来。
有人来报,说牂牁郡与兴古郡交界处的飞狐道上,出现众多死亡者,而且死亡的基本都是汉人,没有任何军队标识。武器什么的,都已经被周围蛮族部落收捡一空,尸体也被野兽们毁损的异常严重,认不清楚本来面目了。
张嶷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假装不知道,派人去收捡尸首, 朝廷那边,自然是要上报的,但在《牂牁郡志》里面,却将其当做一件灵异事件记载“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秋九月,南中牂牁郡飞狐道上,有3000余众集体亡故,原因无所知,有当地部落老人曰:曾有灵狐现身,于山崖之上大哭竟夜而不绝……”
从此,飞狐岭道成为亡魂惊惧之地,周围蛮族纷纷迁移而走,不敢在此居留。
当年繁华商道,从此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