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00头牦牛,要了!”
举众哗然。
如果要论起财富来,建宁李氏,不韦吕氏,大理段氏,不一定就输给这羌蛮头人,但在气势上,罗布次仁天然地压人一头。
藏蕃高地羌蛮族群,尚处于奴隶制社会,罗布次仁头人所辖地域广阔,奴仆无数,这个地域上所有的产出,甚至包括奴仆们的生命及其后代,全部都是头人们的财富,而这里的主要产出便是牦牛,以及大量的马匹,更有数不尽的藏羊。
这些头人生活豪奢,根本不是南中人所能想象。
但藏蕃高地除了毛皮肉类之外,其他生活生产用品,基本都是从永昌郡这里采购的,也因此,对于这里的所谓好东西,自然非常在意,采购起来,那种豪横劲儿,也只能用“挥金如土”来形容了。
但一般人的“挥金如土”,不过是夸张而已。
但今天,这罗布次仁一开口就“2000头牦牛”,再用“挥金如土”来形容的话,无论如何夸张,这“土”依然显得过于珍贵了。
尽管老吕凯计划中的主角就是罗布次仁这几个人,但当主角真正登场的时候,这气质,依然把老吕头惊得不要不要的。、
沈腾心里也在打鼓:“这家伙,估计脑子被牦牛踢了吧。”
包子李球他们那一桌,对于这“萝卜吃人”的“2000头牦牛”也惊得眼珠子掉一地——“恁娘!这家伙真的要吃人?”
刚才牛逼轰轰的李球却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好家伙,差点就砸自己手上了,这要是2000两白银买回去一坛自己家产出的酒,还不得被大嫂一飞刀给飞残废喽!”
黄崇的感受却更加别致。
黄家的财富地位,在整个蜀中都是超一等的存在,如果说南中最大的豪族是建宁李氏和不韦吕氏的话,但在整个巴蜀之地的豪族排名上,这两大南中豪族,则根本就连影子也看不见!
临邛铁业起家的卓王孙家族,出门动辄500车,奴仆上千,号称卓半城。
阆中黄氏,家族拥有盐井数百口,如果我们用“日进斗金”来形容黄氏,注定会被黄氏的人打脸——你特喵地侮辱谁咧!
犍为张氏,也就是张翼张明宇他们所在的家族,则是蜀中织锦第一家。
即便是梓潼的李家,实力估计也不比吕氏差了什么。
而刘备建立的蜀汉政权,经济基本便是蜀盐蜀铁蜀锦这“铁人三项”。
但黄崇的尴尬却在于他父亲黄权本来是黄氏在朝堂的代言人,却已经在夷陵之战中投降了曹魏。
因此,黄崇家便被排除在黄氏主脉之外,成了黄氏一族“说不出的痛”。
也因此,黄崇这个所谓的“纨绔”,其实就他现在的身价,与“纨绔”这两个字连边儿都沾不上,充其量不过是跟着一群纨绔在一起玩耍罢了。
“假如父亲尚在蜀汉,这区区2000头牦牛,又值几何!”黄崇心里未免气闷,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汉子不提当年勇,这些年下来,黄崇虽然很年轻,但对于世道人心的认知,却远比包子二球他们来得更加深入骨髓。
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羡慕嫉妒恨,欢喜或笑话的……都有。
但人家罗布次仁却依然坚挺地高举手臂,食指和中指高高伸向天空。
主持人早就在这羌蛮子喊出——“2000头牦牛,我要了!”——之后,便被震傻了。
他呆愣了一刻,迅速调整激荡昂扬的心绪,悄悄瞄了一眼老郡守,发现老郡守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当即嘶吼道:“2000头牦牛,第一次!2000头牦牛第二次!2000头牦牛,第三次!”
主持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念出了以上词汇,生怕再有更高的价码开出来,那样,自己的小心脏是否还能承受,真的未可知了。
狠狠一锤子砸在桌子上,将桌子砸了一个大窟窿。
随着锤落桌破,整个厅堂内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口哨此起彼伏。
那罗布次仁头人根本不等别人动作,主动抢步过去,将那坛子佳酿紧紧搂入怀中,黑红黑红的脸庞紧紧贴住坛子,幸福得像个新郎。
沈腾也被这土豪哥惊得不要不要的,身边李剑波却悄悄附在他耳边说道:“师傅,我偷偷藏了两坛子给你,要不要拿出来换那傻蛋萝卜吃人的牦牛?”
沈腾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现在敢拿出来,那家伙真的会吃人,你信不?”
李剑波瞥了一眼那大汉,阴阴地嘟囔一句:“我小李飞刀是白叫的?我一刀飞死他!”
“没见过世面儿的样子!”沈腾恨不得给他一脚。
这小子现在魔怔了一般,白天练习马伽术,练力量,半夜里偷摸着练习飞刀技,眼中除了自己这个师傅,就再也没有谁了。
其实,人家这个羌蛮头人罗布次仁一点也不傻。
“万事立潮头”——这是罗布次仁头人坚信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当初并不是蕃蛮高地最豪横的头人,但正因为他无论什么都力争“立潮头”,除了不韦吕氏的商队,他是第一个将蜀铁蜀锦带到高地去的羌蛮人,他还是第一个将大批量战马送到南中的羌蛮人!
当羌蛮人对低地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时候,他是第一个亲自赶着马群牛群走下高地的羌蛮头人,是第一个组建庞大商队与吕氏竞争的羌蛮人!
也因此,经过短短的十多年的发展,现在的罗布次仁已隐然成为蕃地高原上最有话语权的头人。能与他相媲美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且这些人中,敢不买他罗布次仁头人账的,几乎没有。
第一口佳酿下肚后,一股火辣辣的气从丹田处升腾而起,小腹——胸肺——咽喉——口腔——脑海,这股气来的迅猛而又绵长,整个人顿时貌似被一种幸福到想哭想喊想嚎叫的感觉包围,这让罗布次仁感觉很奇妙,很舒服,很幸福,很温暖。
他当然明白老郡守的用意。
那老家伙出身吕氏,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一坛酒?分明就是一个试探罢了,2000头牦牛买的可不是这坛“天水”,而是往后的白酒在藏蕃高地的代理权!
所以,这头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一举拿下这坛子天水佳酿!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罗布次仁三下两下扯下坛子外面的红锦绸缎,敲开封泥,将他坛子高高举起,昂起头来,张大嘴巴,白练一般的佳酿便倾泻而下。小半入了他的大口,更多的,哗啦啦洒在脚下地面,酒水飞溅,清香四溢,无数人恨得牙根儿痒痒,但却任由这蛮子恣意浪费,无可奈何。
毕竟,这是人家的2000头牦牛换来的,人家都不心疼,你心疼个屁啊!
那罗布次仁本以为自己天生豪量,千杯不醉的,谁知道,很快便感觉天旋地转,手里的坛子再也把持不住了,手头一滑,那坛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儿,酒水四溅,多少人惊呼声中,这罗布次仁却一把撕下上衣,露出黑乎乎的一片护心毛来。
罗布次仁脸色黑里透红,红里透黑,额头渗出丝丝热汗,脑袋上热气升腾,口里大叫着:“还有多少?都是我的!都是我罗布次仁的!”
老郡守连忙派人上前将这舞蹈旋转的大萝卜搀扶下去,找地方安置好。酒宴继续,但大家显然已经没了心思,今天的这一幕,过于惊艳,过于豪横,过于惊险,直接将大家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
因此,当郡守老大人宣布五日后,将在此地举办“永昌郡第一届商贸展览会”的时候,立即便获得了所有人的双手双脚赞成。
“师傅,又是您的手笔?”林豆豆探过头来,谄媚地问沈腾。
沈腾笑吟吟地道:“你猜——”
李剑波翻了个大大白眼儿,道:“我小李飞刀一刀……”
沈腾一巴掌拍在李剑波的脖子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将附近的人都吓了一跳。也包括这个糟心的师傅,和那个闹心的徒弟。
在永昌郡这里,沈腾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即南中各郡之间的联系很少,民间的互动就不说了,官方的互动,也几乎没有。
甚至各地与庲降都督府那边的联系,也少之又少。貌似庲降都督府的存在,只是蜀汉政府在南中的一个集中驻军的所在罢了,只要大家不需要这支军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各地郡府县衙之间,大家都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沈腾这一路走来,在各地留下的项目,也基本都不出郡,甚至可以说基本不出郡城所在地,就被郡守及其本地几大豪族紧紧攥在手掌心里了。
唯一例外的,是昆明郡和永昌郡,这两者之间还有些联系,也不过是因为这两个郡的郡守当初曾经一起扛过枪一起打过孟获而产生的深厚的战斗情谊。
否则,估计也和其他郡一样,各就各位,各干其事。
“是这样的啊,大家都过的不易,大哥不说二哥了,找谁也没用,不就这个格局嘛。”
面对沈腾的疑惑,老爷子一语道破天机,“永昌郡和昆明郡之间联系多,可不单纯是那所谓的同僚情谊,而是我永昌郡的商贸,离开了昆明郡就玩不转了!否则,就隔壁老王那狗脾气,你以为他会在乎我这头叫驴子?”
老人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捂住嘴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两块石头相碰,当然是两败俱伤了。”沈腾也笑道。
“其实,挺想念隔壁老王的。”
“对于此次展览会,您老到底是咋想的?咱手里可是空无一物咧!”
“少来,忽悠老人家,会折寿的哦!”老爷子狡黠地一笑,“李家的那小子藏在被褥下的两个坛子,老夫我早就闻到香味了,呵呵呵,被我老爷子盯上的东西,还从没失落过!”
旁边传来瓮声瓮气地声音:“完蛋了,您老这是偷!”
“抢不如偷,嘿嘿!”老爷子得意洋洋地看着旁边郁闷得泪花子直在眼眶地打转的李剑波,毫不在意地指点他:“小子,老爷子我在拼了命地帮你兴古郡推销佳酿,拿你两坛子酒又算什么!回去问问你娘亲,老爷子我开口要,她敢不给?”
“我小李飞刀一刀……”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没了底气。
沈腾笑笑,这老爷子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拱手道:“无奸不商,古人诚不我欺也!”
老爷子也拱拱手,道:“过奖!过奖!沈公子你太客气了!”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老脸上那盛开的一朵朵老菊,沈腾是真的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隔壁老王和这吕凯的行事风格,何其地相似!
“您老空手套白狼,这手段,果然非常吕氏啊。”
“过奖!过奖!我老人家怎么听说有某高人就是在人家那里指点了一下,便成了庄家,这手段,用‘空手套白狼’,估计都侮辱了人家这位贵公子吧!”
沈腾不好意思的笑了,讪讪地道:“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老爷子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叫一句:“宝强何在?快点给老夫我记下来,‘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快点的,记下来!”
那个一直跟在老人身边的敦实汉子顿时就出现在眼前,一边记录,一边问沈腾;“腾哥儿,是这几个字不?海波,多大的波?怎么平?不是说海上无风三尺浪么?你能平?老哥我服了你了,哎——”
完蛋了,这王宝强估计是跟在话痨吕凯身边太久了,年纪尚是盛年,却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妥妥的话痨!
王宝强,昆明郡守王伉的嫡亲侄儿。
王氏一族本为中原望族,但汉末以来,屡遭兵灾,又逢役难,剩下不多的族人辗转来到蜀中,被刘璋父子看好,却又不被蜀中豪族所喜,被扔在这偏远的永昌之地死生自由。
蜀汉朝廷建立,一代新主换旧主,但南中却依然如故,王氏也依然如故。
要不怎么有那句老话——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老王伉一来身子骨好,二来命实在够硬,抗揍,在南中剧变中,硬是坚守永昌郡城四年,蜀汉的黑红战旗硬是坚挺不倒,这才有了王伉徙任昆明郡守,而王伉的嫡亲侄儿留在永昌郡做了郡尉。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很有点官官相卫的意思在内,但在南中,本就是这个样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交织,利益纠葛得一塌糊涂,但却又泾渭分明。
王宝强并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当年随叔父坚守永昌郡城时,正值壮年,一把长弓在手,坚守城头,让蛮兵吃尽了苦头,号称“永昌一张弓”,可也不是盖的。
王宝强和郡守吕凯搭档已经十多年了,二人的性格迥异,却又同质化严重。
没有正经事情时,老吕头就像一头叫驴子,无论你搭不搭腔,他能一个人把所有人的话都说完,多个角色之间的转换自如,无丝毫滞涨。
而一旦涉及到正事儿,这老家伙顿时“收起狗脸挂起人脸”,话痨立马变成郡守,气度沉稳,威风八面。
而王宝强却是另外一种分裂型人格,一般情况下,他沉默寡言得厉害,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但一旦这家伙开口,再想止住他,那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用包子他们的话说,这家伙“一个人都能嗨出高潮来”。
三天后的“永昌郡第一届商品展览会”开得成功不成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好说孬的都有。
比如说孬的,就是品种过于稀少,有些甚至连样品都没有。
而说好的却对老大人赞不绝口:“人家是空手套白狼,咱们的老大人空手套白虎,白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