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皮甲上沙沙作响,徐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巡视营区。这是至正十八年冬月廿七,濠州城外二十里铺的临时驻军营地。他望着远处被雪雾笼罩的辕门,总觉那两根松木立柱比昨日更歪斜了些。
\"禀将军,西营失踪的三人找到了。\"
亲兵李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徐达转身时皮靴在冻土上碾出刺耳的咯吱声。这个跟了他三年的老兵此刻面色青白,右手死死按着腰刀吞金兽首,指节凸起的青筋像蚯蚓般在皮肤下游走。
\"带路。\"
穿过三排覆着油毡的营帐,空气里飘着马粪与焦炭混杂的气味。徐达注意到沿途军帐的棉帘都结着冰棱,可昨夜分明没有落雪。李二突然在辎重营的水缸前停住,七口半人高的粗陶缸沿凝结着手指粗的冰挂,其中一口缸盖歪斜地卡在冰层里。
\"掀开。\"
四个士卒用铁钎撬开冰封的缸盖时,徐达听见极轻的\"咯\"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划过陶壁。浑浊的冰面下蜷缩着三具青紫色躯体,最上面那个仰着脸,结霜的眼球正对着缸口。徐达注意到他们脖颈处都有道暗红勒痕,像是被浸湿的麻绳生生勒进皮肉。
\"冻死的?\"有人小声嘀咕。
徐达抽出佩刀插入冰面,刀刃切过尸身脖颈时发出锯木般的闷响。冰碴簌簌落下,露出切口处发黑的皮肉——没有半点血迹。\"抬到马厩后面烧了。\"他收刀入鞘时,刀柄上的铜吞口突然烫得惊人。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徐达坐在军帐里擦拭佩剑。火盆噼啪爆开火星,他突然发现铜镜里的自己动作慢了半拍。帐外北风呼啸,隐约夹杂着指甲抓挠门板的响动。
\"谁?\"
无人应答。抓挠声变成了有规律的叩击,三长两短,像某种暗号。徐达握紧剑柄起身,帐帘却在此时无风自动。一道黑影从缝隙间掠过,带着浓重的腐草气息。等他追出帐外,只见雪地上留着串赤足脚印,每个脚趾印都深得能盛下半碗酒。
\"将军!东营又丢人了!\"
值夜的哨兵跌跌撞撞跑来,皮盔歪在一边。徐达赶到时,东营三座军帐门户大开,棉帘上的冰棱碎了一地。失踪士卒的床铺还留着体温,某张草席上有滩正在凝结的黏液,凑近能闻见铁锈味。
\"从戌时到现在,轮值的可曾听见响动?\"
\"回将军,除了...除了敲门声。\"哨兵吞了口唾沫,\"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东西挨个敲帐门,可开门什么都看不见。王老五说他子时换岗时,看见...\"话音戛然而止,哨兵突然瞪大眼睛盯着徐达身后。
徐达转身的瞬间,帐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二十步外的哨塔下趴着个人形,积雪被砸出个浅坑。等众人围过去,发现竟是本该在马厩值夜的赵四。尸体保持着双手前伸的姿势,十指指甲全部外翻,像是死前拼命抓着什么。最诡异的是他周身结满冰晶,可贴身的棉衣却是干的。
五更天时,徐达站在辕门前看亲兵钉桃木桩。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把营区照得惨白。他突然发现辕门立柱的歪斜角度变了——昨日还是戌亥方位,此刻却偏向丑寅之间。李二捧着罗盘过来时脸色煞白:\"将军,磁针...磁针在打转。\"
辰时初刻,营区飘起炊烟。徐达嚼着冷硬的胡饼,看士卒们用黄纸符咒封住所有门窗。突然有个火头军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手里攥着块沾血的麻布:\"蒸...蒸笼里...\"
当徐达掀开那口五层蒸笼时,热汽裹着腥味扑面而来。最上层整齐码着六只人手,指甲缝里还嵌着营区地面的红土。徐达用筷子拨开蒸布,发现底层沉着颗头颅——正是昨夜失踪的哨兵王老五。滚水在铜锅里咕嘟冒泡,那颗头的嘴唇突然翕动,吐出半截泡发的蜈蚣。
午时三刻,日头却暗得像黄昏。徐达带着李二检查粮仓,发现三日前新到的二十石粟米全成了黢黑的砂砾。更奇怪的是所有米缸底部都结着层冰,冰里冻着密密麻麻的虫卵。他们退出粮仓时,门轴突然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吱呀声。徐达回头望去,分明看见某个米缸后闪过片衣角,看纹路像是阵亡将士的敛服。
申时末,营区响起此起彼伏的犬吠。徐达循声赶到马厩,看见十几条战马正在疯狂踢打围栏。草料堆上蜷着只黄狗,肚皮鼓胀如球。当亲兵用长矛挑开狗腹时,涌出的不是内脏,而是大团大团湿漉漉的头发。发丝间缠着半块腰牌,正是清晨被烧掉的赵四之物。
戌时梆子敲到第二下,徐达突然惊醒。帐内火盆早已熄灭,铜镜蒙着层白霜。他伸手去摸枕边佩剑,却触到团黏腻的东西——床褥下不知何时渗出滩黑水,正顺着毡毯纹理蜿蜒成字:四更天,莫应门。
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在帐外。徐达握剑的手暴起青筋,他清楚记得今夜不该有更夫当值。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三长两短,和昨夜一模一样。冷汗顺着脊梁滑进铁甲缝隙,徐达看见帐帘下方缓缓漫进缕黑雾,雾中浮着双赤足,脚趾挂着冰凌。
\"将军!西营...\"
亲兵的惊呼与叩门声同时炸响。徐达挥剑劈开帐帘的瞬间,月光突然暗了一瞬。等视线恢复,营区寂静得能听见雪落,所有军帐的门帘都在微微颤动,像是有无数双手刚刚放下帘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