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午后,贺家小院,堂屋。
屋子里放了口燃得正旺的火盆,与廊外的冰天雪地相比,烧了地炕和火盆的屋子里,暖和得连厚重的外掇都得取下来。
贺年庚正襟端坐在屋子中间那张八方桌前,目光定定的落在地面放着的一口大箱子,箱子外挂着有些年头的锁头。
平静的眸底,掀起丝丝诧然之色,耳边是六爷苍老的嗓音:“你爹既不希望你步他之路,却也盼着你将来有一番作为。当年,他走得急,没能给你留下半句嘱咐,老夫相信,你会明白你爹的用意。”
“当年他将这口箱子托于我保管,只道,倘若你成家之时天下已定,便将这口箱子送到你手里,至于该如何选择,就由你自己作主。”贺六叔说罢,悠悠抬手捋了捋稀疏的白胡子:“如今,你与徐丫头婚事将近,老夫提前将箱子交予你。”
贺年庚面色平静,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下意识的微微攥紧。
自他八岁那年父亲出走,就再也没人在他耳边提起父亲曾经的往事,他的记忆里,父子的模样已经模糊。
他只记得,父亲总爱与他板起脸说教。
比如,他不愿练功时。
又比如,他不想习字时,便少不了父亲的严加训斥。
没有哪个孩子小时候不贪玩儿,他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山掏鸟窝、下地淌泥巴。
可是渐渐的,儿时的他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有练不完的功,有写不完的字,更有背不完的诗词。
对于父亲的管教,他也曾迷惑不解。
直到父亲离开,彻底的从他生命中消失,贺年庚后知后觉的意会父亲对他的良苦用心。
那时候的父亲,定是恨不能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
奈何,他只是个年幼无知的稚儿,父亲等不了他长大——。
贺六爷见他垂眸沉思不语,想来,该是牵念故去已久的生父。
有些无奈的抽了口气,回头对上一旁端起茶碗的礼大夫。
礼大夫对上贺六爷的视线,淡然的耸了耸肩,好似在表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礼大夫确实不知当年贺重齐的去向,他猜想过齐先生该是回到【闲人居】,当年小子的生母便葬于此处。
可他与闲人居旧识捎信,却被告知,齐先生并未前往。
普天之下,能让齐先生放纵安身之地寥寥无几。
想来,他当真是放下属于这里的一切,不再回头!
礼大夫思及此,无奈的叹了口气,吹了吹茶碗里的热气,轻轻抿了口。
贺年庚默了须臾,幽幽回笼思绪,礼貌起身向六爷拱手施礼:“孙儿,多谢六爷爷。”
贺六爷知道他小子向来心思阔达,事情慢慢就能想通。
默然间,老头子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礼大夫:“年庚婚事将近,这些年多亏了你在族里照看,我知老四与你有着十年之约。倒不如待来年,见证小子的亲事,再行离去。”
当年礼大夫能顺利顶替他人身份,少不了贺六爷在旁言语相助,让礼大夫名正言顺的留在万河村。
礼大夫与贺年庚的生父齐先生是莫逆之交,齐先生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放心不下年幼的稚儿,故而托负礼大夫在旁照看。
自从齐先生离去之后,贺年庚好几次在山上遇险差点丢了性命,都是礼大夫全力将其保了下来。
做为友人,他尽到了允诺的责任,不负所托!
六爷的话让礼大夫手中茶碗一抖,手背被茶水溅湿,烫得他急头白脸的用袖子拭去茶水,旋即道:“我虽爱凑热闹,但已离开旧居多时,再不回去,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说罢,对上贺年庚看过来的眼神,又又又无奈的抽了口气:“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你小子有几分本事,我还是清楚的,日后若遇着难处,便托人捎信闲人居。”
在那里,不仅有他,还有齐先生几名故交,那几个老不死的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齐先生的后人有事而置之不理。
“多谢。”
他不好奇礼大夫到底在传闻中的【闲人居】里充当什么角色,也不好奇【闲人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有些事情不必深究。
此时此刻,他由心感念父亲为他提前铺上的路,以及给他留下的退路。
礼大夫不拘小节的摆摆手。
待人六爷和礼大夫离开后,贺年庚打开箱子的锁头,入目是成箱各异的书籍,而在面上有一封黄皮信封。
他拿起信,从里边抽出两张折叠信纸,纸质泛黄,可见得是父亲当年留给他的信件。
开头的【吾儿亲启】,如一记重拳,没入心头。
贺年庚缓了许久,认真仔细将整封信看完。
[若吾儿收到此信,便代表彼时的你,已是名顶天立地的男儿。
常言道,男儿志在四方,你是为父唯一血脉,相较让你身陷险境,而闯出一番天地,为父更盼你往后余生,平安顺遂。
我与你母亲在天有灵,必会佑你前程似锦,自然少不了你自身努力。
寻常农夫,闲云野鹤,纵在知足安逸。
从戎参军,马背裹尸,以胆识搏功名。
倘若你有从戎之心,便将此信交由礼大夫,他自会为你安排打点。
为父更望你平步青云,你自小聪颖,有着过目不忘之本领。
普天之下,莫非黄土,百年战火,饿殍遍野,百姓哀哉,怨声载道。
我贺重齐毕生放荡,还望我儿大展雄图,家族繁茂,子嗣绵延,庇佑祖祠,不愧于自身。
如若择选此道,切记【选君、忠君、不义二心】。]
贺年庚看完信件,久久无法从中抽回思绪。
他没想到,父亲竟待他如此厚望,更没想到,父亲临别之时已为他铺设好多条路子。
记忆里模糊的身影,此时此刻,好似在脑海之中慢慢清明。
父亲的面容还是那么严肃,不苟言笑。
在此之前,贺年庚考虑过与锦绣的将来的日子。
其实,县令老爷已向他抛出橄榄枝招他入门,将来许是能在官府衙门挂上一官半职。
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师爷门生,于乡下庄户以及城里商贾而言,都是极体面的身份背景,足够为锦绣扫清障碍。
但今日,他的心迹因为父亲而开始动摇。
从前的他,不屑于读书科举入仕。
他想给予锦绣更好的将来,许她万丈红妆,许她似锦前程——。
父亲说的没错,没有什么比手里掌握绝对的权利,更能庇护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