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肃清决定后已过了六天。
早晨,薛奕辰在陈单凌所在的客房门外安静地侍立。
陈单凌的唇色如静脉的血,显然已经调整好了食量。
他睡眼微睁,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谁站在门外。
他拉开房门,薛奕辰正捧着一沓资料。
“这是为您准备的医院证明,向校方递交就好。”
薛奕辰低着头将资料双手奉上,态度又颇为恭敬。
“谢谢。”
接过资料,自然会想翻开看看,
“紫外线过敏…?”
“若是寻常过敏恐怕不够,遂写上了重度过敏、可能危及生命的诊断结果。”
陈单凌叹了一声,将报告对折收起:
“明天开学,今天我得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可以理解,明日我会到您的学校接您回来。”
“抱歉,麻烦你了。”
薛奕辰鞠躬退下,陈单凌回礼,掩上了房门。
“您如今接触其他人类,属下恐有不妥。”
“怎么不妥?”
“人多眼杂,四翼本不应在一众人类中暴露行踪。”
“……应该还好,我本来就不太社交。”
没什么好社交的。
反正自幼的校园生活,就没少因为这一头淡金的发色受到过同学的孤立,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陈单凌进洗手间洗漱完毕,目光在镜中自己血红的唇上停了好一会儿。
太显眼了。
“这要怎么处理?”
朽白闻声靠近,摇了摇头:
“吸血鬼的唇色本应如此,这正说明您的状态尚可。”
“所以…还得遮掉啊。”
陈单凌犯了愁,思考一会儿,找到了薛奕辰。
“您需要什么?”
“……我想问,有没有遮掉这个颜色的方法。”
陈单凌很少向别人提出请求,此时的态度不免局促。
薛奕辰笑了笑,道:
“请随我来。”
他领着陈单凌进到他的化妆间,在收纳盒中选了一支裸色唇彩,
“这一支的妆感不会太重,您介意试用看看吗?”
“…好。”
“您请坐。”
陈单凌拘谨地坐下,薛奕辰取来了遮瑕膏:
“失礼了。”
薛奕辰遮盖住陈单凌血一般的唇色,将刚才那支口红以棉签涂上。
裸色的口红让陈单凌在外貌上的侵略感弱化了不少。
“您觉得效果如何?”
“……好很多了。”
薛奕辰便将遮瑕膏与那支口红放入一个小袋,又将几支棉签也放了进去。
他将这小袋递到陈单凌手边:
“您收下吧。”
“不用,我可以去店里买…”
“您收下也无妨,这是我很少用到的色号,能帮到您也是好事。”
薛奕辰将小袋塞到陈单凌手中,劝道,
“您不必在意人情,就当是我的回报吧。”
“哇哦,化妆啊?”
“嚯哦,化妆呢?”
封修洛和陈忆楷一上一下探进两个脑袋,笑得贱兮兮的。
“哟!这会儿看着有人样了?”
陈忆楷却是大惊失色:
“我靠!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干嘛不能说?”
“你你你真是!!”
陈忆楷捏住封修洛的腮帮子,朝陈单凌干笑着退了出去。
他压低声音呵斥:
“你这孩子不会说话呀!”
“我怎么不会说?我说得挺好的啊?”
“你不知道他多在意自个儿现在不是人啊?”
“在意又能怎么着?既定事实了都……”
封修洛确实不太能理解人类的心情。
“你说得对。”
他们顿时噤声。
陈单凌走了出来,向封修洛微笑道:
“这对你来说很讽刺吧?”
封修洛答不上话,他很困惑。
在封修洛的认知里,人类从来就和吸血鬼不同,吸血鬼伪装成人类的行为在他看来无异于一个人假扮一份食谱。
陈单凌回头也向薛奕辰说了一声:
“那么,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这么大清早的?”
“还要收拾明天去学校用的东西。”
朽白帮陈单凌拿来了随身物品与那份诊断报告。
道别后,陈单凌刚要开门,封修洛连忙上前把门拉住。
“怎么?”
“你傻啊!现在是白天!”
“修洛!”
“干嘛啊他差点就要化成灰了哎!”
“不可以这么失礼。”
薛奕辰责备一声,取来一件带帽的长袖黑衣为陈单凌披上,双手呈上一柄黑伞,
“这几件遮光用品,您先拿去用吧。”
“…好,谢谢。”
陈单凌走前再次回头,
“这几天麻烦你们了。”
“说得好像不会再来一样!别忘了快点回来。”
“修洛。”
“哦。”
门轻轻推开,陈单凌撑上了伞。
朽白也略行一礼,跟随着陈单凌一起走了。
陈单凌接触到阳光的手背悄然灼烧着,血雾静静弥漫。
虽然疼,却不似之前那么强烈。
……
经过源原甜品店所在的商店街路口。
陈单凌见有客人进入,便也走了过去。
“欢迎光临~呀,是你啊?”
陈单凌进店道早,拉下了口罩和帽子。
“陈鹿呢?没带她来吗?”
“我这几天不在家,答应回家给她带吃的回去。”
“那正巧,今天的芒果慕斯很棒,有兴趣吗?”
“好。”
“你先坐着等一下,这些天人多起来了,前面还有餐在等哈。”
“不急。”
陈单凌坐下,给喻涟打了电话。
“单凌?”
“老妈,我等下就到家了。”
“好哦,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对了,提醒陈鹿留点肚子,我带了蛋糕给她。”
“好~”
静候了好一会儿,源原把做好的芒果慕斯装了两个盒子拿给陈单凌,悄声说:
“多做了一份,就当买一送一了,这些天都没见陈鹿,她应该也忍不住了吧?”
“很有可能。账我已经结了,先走了。”
陈单凌笑了笑,又做好了遮光措施欲走。
见柜台内侧有人,他小声问道:
“收银那边是新来的吗?迟到了?”
“嗯?店里上班的只有我和后厨一个小姐姐呀,她也在忙呢。”
“好。”
也就是说,这是个贼了。
陈单凌的脸色一下阴沉。
“我的餐还没好吗——”
“哎好~马上来哦!”
那个男子的手腕被陈单凌紧握着,向关节的反方向用力一扭,在惨叫前就被朽白堵上了嘴。
男子恼羞成怒,正想瞪陈单凌一眼,陈单凌满是杀意的竖瞳反倒盯得他直冒冷汗。
朽白不知做了什么,男子忽然头疼欲裂,一下跑了出去。
“回来。”
吸血鬼的嗜血本能激得陈单凌杀心刚起,被朽白这么一扰,他难免不爽。
朽白没多解释,只道:
“他已活不长了。”
朽白笑得意味深长,在源原赶到前又隐去了身形。
“怎么了?刚才你想说啥来着——”
陈单凌压了压情绪,道:
“没什么,只是说……你要留心收银台,可能会遭盗窃。”
“噢…好…”
陈单凌嘱咐完就走了。
家中。
陈恒正收拾餐桌,听得开门声抬头一看:
“哟?这是谁回来了?”
陈恒笑着招呼道,
“老婆~单凌回来了!”
“呀,来啦来啦。”
喻涟解下围裙从厨房里迎了出来,只觉这衣服陌生,
“嗯?你买了新衣服嘛?”
“是向朋友借的。”
边说着,陈单凌先让朽白拿上蛋糕到二楼去。
陈鹿无所事事、正在床上打滚。
一听开门声,她就蹦了起来:
“哥哥!”
不过,来的是朽白。
陈鹿尴尬地打了个哈哈:
“你也出去啦?”
“嗯。”
朽白将盒子放到桌上,
“这是主人给您带回的蛋糕。”
“…那他人呢?”
听得陈鹿的声音透出一丝失落,朽白微笑道:
“主人已在一楼。”
“好哎!”
陈鹿噔噔噔地跑下楼去,风风火火地扑到陈单凌的身后搂住了腰,
“哥哥~”
陈单凌的尾巴是缠在腰间隐藏的,陈鹿这一搂,他吓了一跳。
回头,见陈鹿神色正常,他才松了口气:
“朽白已经拿了蛋糕给你吧,不去吃吗?”
“刚吃完早餐嘛……”
“不是说留点肚子的?”
“留啦!就是想你~”
陈单凌听罢,摸了摸陈鹿的头,又与喻涟继续交谈:
“明天开学,我今天就赶回来了。”
“入学材料都给你备好了,在你书桌的抽屉里哦。”
“…对了,我打算住校。”
“可以呀,学校确实远。”
“那我先上去了。”
“好~”
陈单凌回卧室拿出文件袋,将诊断报告藏了进去。
一旁的陈鹿已打开了其中一盒芒果慕斯的盖子。
她挖了第一勺递给陈单凌:
“哥哥也吃吧?”
“我不用,这都是给你的。”
陈单凌稍稍避到一旁,将文件与薛奕辰送的化妆品藏好放进了背包。
又将衣服与口罩都摘了下来。
“两个太多了,分着吃呗?”
“那你跟老妈分着吃,我太困了。”
“好吧…”
就这么在陈恒和朽白的协助下,陈单凌顺利地睡过了一个白天。
入夜,陈恒敲响房门。
“……门没锁。”
“还是很累吗?”
“还好。”
陈恒到床沿坐下。
他看着陈单凌这还未卸去裸色口红的唇色,欣慰道:
“气色总算好一点了。”
“…嗯。”
“去学校没问题吗?”
“没办法…只能托朋友先弄一份诊断报告,至少可以不用见光。”
“你去忙的几天是为这个?”
这倒省得另外找借口了。
陈单凌点头:
“嗯,已经弄好了。”
“你朋友人挺好,你也要多帮帮他。”
“我知道。”
察觉到陈忆楷和封修洛的到来,陈单凌起了身,
“…我上去一下。”
“……好。”
房门关闭。
陈恒微微叹了一声,他能猜到陈单凌这一趟上楼是为什么事。
……
天台。
玩心未泯的封修洛正坐在秋千上,悠闲地晃着腿、喉咙里哼着小曲。
“心情不错?真不见外啊。”
“要你管!”
“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我们来是再找你确认一下,你打算怎么肃清那帮家伙?”
“……一般是怎么做的?”
“我说你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行了行了他不晓得很正常……”
陈忆楷连忙劝解,挡到他们中间把封修洛推到一边去,
“那什么…要不问问您的蝠灵?”
“问朽白?”
几乎是一瞬间,朽白出现在封修洛和陈忆楷的身后。
“主人,有何吩咐?”
“……肃清需要做什么?”
“这取决于您。”
“我?”
“是的,您可以在读心基础上进一步学会入侵意识,之后属下再为您代劳。”
“蝠灵替你也好,免得你关键时刻又掉链子。”
“此次肃清的目的是树立您身为‘王’的威信,因此必须由您对作乱双翼下死手,请恕属下不能完全代劳。”
陈忆楷听着这番话,倒在心里苦笑起来:
这孩子就是因为心软才没杀了他。
“不过入侵意识……是你上次做的那个?”
封修洛试探着刚问,朽白就瞥了他一眼。
吓死我了!
但凡吸血鬼能流汗,封修洛一定冷汗直冒。
“这几日,属下会将入侵之法传授于您,待到肃清之日便可运用。”
见陈单凌似乎还有疑虑,朽白又补充了句,
“此次肃清双翼是为控制数量,也是为新王立威、为将来减少祸端,您必须出面。”
“……我知道了。”
肃清也是对他家人的保护,只好这么做了。
陈忆楷松了口气:
“那就暂时没别的事了。还是的啊,积攒体力!”
他划开了动脉。
陈单凌也不作推辞,上前勉强地喝足正常量后松口,再目送他们离开。
但他还是有点在意刚才封修洛提的那句“上次”。
“……上次那个弑鬼者,最后怎么样了?”
“回主人,属下操控其意识后,已将他放至堤岸的桥下,现无大碍。”
“是吗……”
陈单凌将信将疑。
不过他也不想因为确认真相而真的再跟那种人有所接触,只道:
“没死就好。”
“属下不明白,为何您不取他性命?他不分是非要置您于死地,当真值得原谅?”
朽白先为自己的冒昧深行一礼。
值得原谅吗?
陈单凌也不确定,他只是不想与那个弑鬼者一样过激,不想因为这种事就夺人性命。
陈单凌眉头轻皱,沉思半晌,才答道:
“…他确实想要我的命,可我实在没有杀他的想法。”
“您对人类未免太过仁慈。”
“杀人是犯法的。”
陈单凌叹了一声,
“我在想……清理双翼以后,我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只可惜以您的能力情况,能够取您性命的也仅剩六翼魔王。”
“……有那种东西吗?”
“六翼魔王如今仅余一位,但其受困于魔界,无法来到人世。
“待您进入魔界,他自会因千年前与噬殷魔王的瓜葛而来与您接触。
“以那位的作风,言和恐怕也只是降低您的戒心。”
“……死在他手里,我反而会不甘吧。”
“哥哥~”
陈鹿推门出来,又搂上陈单凌的后腰,
“好晚了!你是不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睡不着?”
陈恒这才追上。
刚才他想阻止陈鹿,但看着陈鹿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好直接泼冷水。
看着陈单凌嘴角的淡淡血迹,陈恒眼神间的不知是放心还是叹息。
陈单凌尚有心事。
他抱起陈鹿,一言不发。
“单凌,还好吧?”
“……还好。”
陈鹿在这里,他们都不好明说。
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陈单凌抱着陈鹿带下楼去,他也该试试晚上能不能睡得着了。
这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他们都不知道。
能过平静的一生本就是一种幸运,四翼是过不了了,只能尽力把吸血鬼带来的不利影响都拦下来。
陈单凌叹了一声。
“哥哥,你好像不开心?”
“没有,没什么。”
“哦~不想上学呀?”
“……嗯。”
就当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