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的懿德寺内,大殿深沉而庄严,府吏轻步穿梭于案牍之间,从浩瀚的古籍库中撷取出长安城的坊图雕本。单独取出平康坊一隅繁华,随后,辅以坊间细腻入微的画本,于麒麟台大殿前,徐徐展开了一幅六米长卷的画卷,仿佛将整座平康坊的烟柳画桥、玉宇琼楼,尽揽于世人眼前。
裴煊悠然把玩着手中的如意杵,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殿心那尊蟠龙铜漏水钟,距离平康里夜幕低垂、灯火阑珊之时,仅剩须臾。
平康里,这长安城中的绮梦之地,北里名花集中居住在此坊,坊中女子多受地方权贵之荫庇,织就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稍有不慎,便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唐代风气开放,官员徜徉于风月之间,非但无罪,反成一时风尚。而那些怀揣梦想的科举士子,探访平康坊的佳人,更被视为风流儒雅之举,非但不是避之不及的污点,反倒是融入长安风情的必修课程。哪位要是不去,那不叫洁身自好,那叫土佬村气。。
狎妓之风,在长安城内蔚然成潮,成为了一种别致的“雅集”,更铸就了这座城池中最为耀眼的销金窟。
据裴煊所知,平康里那冠绝一时的青楼楚馆,实则背后是太平公主的产业,她自洛阳东都起,便已广置地产,及至圣恩开府,更是私产无数,平康里那处青楼妓馆本是太宗之子魏王的旧宅,有三百余亩碧波池塘,被太平公主府圈纳麾下,精心雕琢,打造成了长安城内顶级奢华的风月场所。
裴煊从吴嗣手中接过名录,名录之上便是今晚聚集于平康坊里的恩客名单,其内不乏朝中当权御史以及大员。
裴煊缓缓仰首,聚焦于眼前缓缓铺展的平康里精密地图之上,心中已勾勒出今夜行动的精妙布局:“南夫,你仍需镇守平康里之外,作为我们的坚实后盾。但谨记,夜色深沉时,城中宵禁森严,武侯铺的人马不宜妄动,故需在狩虎监中精挑细选,派遣六名精锐,潜伏于平康坊的四角暗处,静候风云变幻,伺机而发。至于李稷与宴安,你二人经历上次,已入那假母之眼,此番再入楚馆,当不会有疑,你二人穿梭于楚馆内,伺机搜寻那李庸与瞽目姐弟的踪迹。”
李稷轻轻颔首,随即唤上紧随其后的宴安,正欲转身步入室外,裴煊却突然叫住了他:“之前许府之纠葛,你不要心存芥蒂,只要你助我揭开那群匪类的真面目,我对你的承诺依然不变。”
李稷伸手拍了拍裴煊的肩膀,冲着他冷哼了声:“我这个人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小气,走了!”
裴煊望着李稷匆匆离去的背影,皱起眉头。他从不相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地付出,何况李稷此人身上有太多疑点,他既知晓坛尸之密,便与济善道脱不了干系,可这几次行动中,裴煊并没有发现二者有任何紧密联系,这让他不禁对自己的猜测有了动摇。
裴煊的心里,猛然被一缕荒诞的迷雾轻笼。若李稷所言非虚,他真是自1300年后翩然而至的“异世旅者”,那么这位命运难测的行者,其真挚助己之心,又何以全然确信?长安城于他,不过是一场梦外的风景,无根之萍何以甘愿为这城中数十万苍生赴汤蹈火?
裴煊暗自斟酌,若角色互换,面对这等风险四伏的棋局,他定会选择明哲保身,远避是非。除非,对方在自己这里有势必要得到的东西与筹码,方能驱使他毅然决然地踏入这场未知的漩涡。这背后,或许藏着比长安灯火更深的秘密。
裴煊想到这里这里,眉宇间露出几分疲惫之感,他冲着侧殿喊了一声:“澹烟姑娘,既然已从宫中返回,何必躲躲藏藏?”
澹烟之姿,轻盈自侧殿廊柱后翩然而出,她的声音宛如晨雾中的轻风,悠悠响起:“裴郎之眼,敏锐至极,不容尘埃。安藏羽经李稷妙手回春,已渐苏醒之状,引得圣驾亲临探视。圣上特托吾转达于裴郎——言太子身陷冤屈,自己却难以自证清白,反将洗刷污名之重任,寄托于裴郎肩头。太子之忠,与裴郎相较,诚然有所不及,此中深意,怕是点拨裴郎。”
裴煊没有动怒,反而长叹了口气:“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圣人的眼睛,她定是看穿了今日晨间麟德殿上演的这出戏码,知道安藏羽是我安排反刺梁王的一柄利刃,以助太子破局而出,但此事涉及甚广,当下长安,人心思定,稳如磐石方为所愿。若太子与梁王之争再起波澜,无异于为城中蛰伏的济善道势力,平添了一缕助燃东风,令局势更添变数。”
“那眼下,你打算怎么办?”澹烟望向了悬挂在麒麟台前的那幅平康里详略的坊图,“真的将擒贼希望,寄托于那疡医李稷身上?”
裴煊轻摇首,其声转而醇厚如酒,悠悠道:“李稷,此人超脱于长安城错综复杂之势力网外,如独行之鹤。吾以其为明面之锋,匿自身于暗处之盾,内外相合,方能破此困局!”
“那我们还要不要去平康里?以什么身份去?”澹烟好奇地问道。
裴煊抬手捏了捏鼻梁:“我之前与平康里楚馆内的名伎苏涟漪曾有几面之缘,已经暗中联络好了对方,今晚你我扮做卫生僚的司医,前往楚馆内,假借为苏涟漪治病之由,策应李稷与宴安!”
澹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与不屑:“呵,世间男儿,皆是这般表里不一,口称高洁,实则哪个不是平康里的老客,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黄昏时分,长安城外天际渐渐染上温柔的橘黄,街鼓悠然响起,五波鼓韵绵延,共计八百响,每一击都轻扣着时光的脉络,引领着夜幕缓缓降临。
随着鼓声渐远,平康里坊门前的车马反而逐多,里面响起了琵琶声,胡姬漫舞,引人遐想,无尽的风华中,悄然藏匿起了一丝暗涌的湍流。
李稷跟宴安一路出了延寿坊,直奔平康坊。沿着朱雀大街正对着春明门的这条道,两人就算骑着马,也要一连过四个坊方能抵达平康坊。依次是太平、善和、兴道、务本四坊,其中务本坊是长安城所有坊最小的。
两人策马不敢快骑,沿着朱雀大街的黄土路,不疾不徐地保持着一定速度,耗费了近半个钟,才过兴道坊,只瞧此坊正对着安上门的位置,有一宅邸大户,单独在坊墙上开了门。正常坊内,不允许独户单独在坊墙上开门,皆是冲着坊内,但若是当权之人的宅邸,便有例外。
这户人家光看鸟头门的大门便知身份不低,宅内皆是回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多是霄台林立。
宴安瞧了眼便示意他快走:“勿要多看,此处乃是当朝太平公主的宅邸,圣人之女。”
李稷的心头,对历史上那位太平公主的好奇心如野草般疯长,她,一位出身于真正帝王血脉的璀璨明珠,其背景之显赫,令人叹为观止。父为天皇李治,龙骧虎步,开创盛世;母乃神皇武曌,凤仪天下,改写乾坤。在这样一位双皇星辉之下,她身畔的四位兄长,均曾身披太子之尊,其中两人更扶摇直上,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而唯有她,如同繁星中最温柔的那一抹月华,定格在了“公主”这一词汇上,光华独耀。
如此境遇,难怪她会傲然发声:“我父为皇,母亦临朝称制,龙袍加身,吾岂能不胜任这大唐皇位的荣耀!”字字珠玑,更是对历史性别界限的一次大胆跨越与遐想,只是可惜,她碰上的对手是年仅二十余岁的临淄王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