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回到当下。
“他”见春申被那要饭的逮住,拎着后衣领提溜起来,扔进江里,就叫亲兵赶紧救人。
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很好,可也架不住,乞丐一次又一次把孩子踹回水里。且“他”还惦记,让春四娘给“他”当厨娘,这孩子可不能出事。
不过……这要饭的,心可真够狠的。就算春申对他扔了石头,也不至于把孩子扔水里吧?何况春申一下都没打中他。
“他”在另一个亲兵护卫下,朝乞丐和春申所在之处走去。春四娘和春四也朝那处跑去,显然也看见乞丐把春申扔水里了。
见当兵的来了,乞丐就不敢再对春申动手。亲兵把孩子从水里捞了起来。
孩子呛了几口水,脸色有点白,但还活着。
春四娘忙把春申抱进怀里,焦急地上看下看。春四也担忧地站在一边。
“他”见孩子没事,也就放下心神,不紧不慢走到乞丐身边。
“他”没有对乞丐动怒,甚至没看乞丐,只双手插在兜里,淡淡对乞丐说:“都是苦命人,何必?”
乞丐也没看“他”,视线落在春申脸上,“他跟我小时候很像,活不活得下来,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你为什么还活着?”“他”道。
或许是“他”语气十分平静,没让乞丐听出什么指责意味,所以乞丐只是一愣,没产生什么诸如“你谁啊?凭什么教训我?”“自己穿得那么好,怎么懂我们这些人命有多贱”的负面情绪,就又听“他”说:
“活不活得下来,取决于世道和他自己,而非你替他做主,不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这些话。
很新奇,但……他并不觉得讨厌。
或许是身边这个人,并不让他讨厌。陈皮想。
他没回答“他”的话,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从没想过这些。
“我叫陈皮。”陈皮说。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主动提自己名字。
“张歧山。”“他”说。
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之所以“如雷贯耳”,是因为这个名字,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另一个更加“如雷贯耳”的名字——张启山。
就算陈皮这样的人,对沙市布防官、“九门”之首张大佛爷的名号,也有耳闻。
而且,“张歧山”这个名字本身,在沙市就很有名望。
其养父母家,是沙市有名的望族,在沙市很有影响力;歧山其人,很有经商头脑,商行里的货物,很多都是市面上找不到的新鲜花样,价格也公道。
“他”为人、行商很有规矩章法,不以自己势大,就欺压同行、百姓;“他”乐善好施,愿意帮助穷苦人,给百姓创造工作机会;还出资资助沙市守军,对抗日本人;又在城内修建基础设施、防御工事。
总之,沙市受过“他”恩惠、照顾的人不知凡几。在军民眼中,口碑甚好,百姓都乐得替“他”效命。
但“他”本人很低调,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有事都交给手下掌柜、经理出面。所以尽管名声在外,真正见过“他”、知道“他”是谁的人却不多。
难得遇到漂亮,又不讨厌的人,居然是佛爷家的“小金佛”?
什么运气?
“他”没再和陈皮说什么,留了些钱给春四娘,让春四娘给春申找个大夫看看,也没理会春四娘和春四千恩万谢的话,就急匆匆走了。
因为“他”看到码头外,“他”哥的车正停靠在那里。
陈皮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春四看他傻愣愣站着,啐了他一口:“呸!臭要饭的,贵人也是你能想的?看看看!回家看你妈去!”
陈皮看了姑娘一眼,不知心中怎么就突生了点焦躁。他没理会姑娘的话,径自问:““他”经常来你船上吃饭吗?”
春四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罢也不再搭理陈皮,转身追春四娘走了。她和娘还要带弟弟去看郎中呢,可没时间和臭要饭的废话。
……
当天晚上,去接春四一家的两个亲兵,和“他”汇报在码头上遇到了水匪。
得亏这水匪只有一个人,要是人多,他们两个亲兵,估计也讨不了好,没准儿还得折在水匪手上。
春四一家更是惊魂未定,对“他”感激涕零:若非两个亲兵来得及时,他们一家恐怕凶多吉少。
“他”略略安慰了春四一家,叫亲兵带春四一家下去安置,自己则转身去“他”哥房里。
于是第二天,八个士兵,四人一班,两人一组,开始在码头二十四小时不停巡视。
这世道乱极了,受苦受难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在能力范围之内,让努力活着的人,过得更安稳一点。
不过,“他”也不是没得好处。
至少“他”以后再想吃鱼,就不愁吃不到新鲜肥美的鱼了。码头上受“他”恩惠的人,争着抢着要给“他”送,还变着法儿比谁家的鱼,更多更好呢~~
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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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一连几日,没有看到“他”来码头。听别人说,“他”派人接了春四一家回府,估计以后不会再来码头了。
果然又观察几日,只见过两回春四娘来码头挑鱼。
他有些失落,却也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仍旧在江边,靠钓蟹度日;晚上就去集市,摆摊杀人。
一百文,杀一人。
这六个字,是一个叫喜七的秀才,临死前写给他的。喜七说,他的荣华富贵,全在这块板上。但至今,除了遇到过一遭那“小金佛”,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和“荣华富贵”四个字沾边的事发生。
但至很多年后,陈皮再回想这段时光,他忽然明白,喜七的话,其实是应验了的——因为遇到“他”之后,自己的人生,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