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帝坐在帐前椅上,面色比骑马时更显灰暗。
地上堆叠着一众黑衣人的尸体,刚从萧勤身上取下的两支箭羽被摆在托盘里就呈在皇帝眼前。
太子和萧勤垂首站在最前面,常如和洛子川被赐了座,洛子川伤在臂膀,箭入肉不深,此时已包扎好了,正用白布吊着膀子一脸凝重,两个老头子谁也不先开口,最后还是同仁帝问:“勤儿怎么样了?”
太医院的人连忙上前拱手道:“回圣上,勤王爷心口那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腿上那箭带了毒,虽然严大人处理及时,但现下药材不全,血止不住,还是要赶快回宫里仔细医治。”
严穆方赌赢了,因为萧勤在马上突然扭头转身,让太子冲着要萧勤命去的那一箭偏了半寸,才没让他命丧当场。
可萧勤也着实惨了些,按照严穆方的计划,腿上那带毒的一箭原是准备要嫁祸给太子的,可是没想到太子将计就计竟真的想借机除掉萧勤。
萧勤被这俩人一人一箭戳得滚落下马,摔得七荤八素,又是中毒又是流血,晕过去之前还在抱怨:“济安,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疼死了这……”
严穆方把一卷白布塞进萧勤嘴里,言简意赅道:“少说两句,咬着。”
太子和严穆方身边没有近卫,黑衣人鬼魅般追上来将太子团团围住,却全然不管严穆方。
严穆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将箭头带着腿上皮肉一块儿剜了下来,萧勤还没等闷哼一声就晕死了过去。
太子孤身一人被黑衣人围在中间,没人伤他,但也没人放他,冷哼道,“你倒比我想的严谨些。”
严穆方不应声,一是不想理他,二是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什么来路。
丛中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严穆方此时已经将萧勤的伤处紧紧勒上了布条。他这才起身说,“你真的想杀萧勤。”
太子表情怪异,像是在说“这你还用问?”
“主子!”
都卫军和锦衣卫纷纷赶到,黑衣人闻声互相交换了几下眼神,接着十几人瞬间倒地,与严岐之前查看的死状如出一辙。
严穆方皱起了眉,这闯进来的第三方势力到底是谁?
“……安,济安?”
严穆方被拉回思绪,回道:“臣在。”
同仁帝明知故问:“你可看清了是谁伤了勤儿?”
严穆方抬头,直视同仁帝眼睛,道:“太子萧弘,有箭羽为证。”
萧弘闻言冷笑一声,“勤儿中箭时只有你我二人在场,明明是你与这些黑衣人里应外合,又用了我的箭来陷害我。”
洛子川这时开口道:“严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说话,太子乃一国储君,污蔑储君可是大罪。”
严穆方还未开口,从后便传来一道温润嗓音,“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同仁帝皱眉,“母后?”
邵太后被邵茹烟扶着,身后还跟着才救驾有功的元宵,他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元宵叩见圣上。”
“是你。怎么……”
“皇上。”一直立在同仁帝身边的张尚书这时终于开口低声提醒,“您一月前才传旨陵州,元将军除匪有功,特地传他入都领赏。”
元宵作为戍边的新起之秀,同仁帝当然没有理由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最近记性有些不好,听了张尚书的话才缓缓道:“……怎么来的这样晚。”
“臣救驾来迟,还请圣上责罚。”
“赏还来不及,说什么责罚的话。”邵太后已经落了座,“哀家和昭云遭黑衣人袭击,若不是元将军,此刻怕是见不到皇上的面了。”
“是该赏。”
“谢皇上,但……”元宵看了眼身旁两尊立着的大佛,与严穆方眼神交汇一瞬掠过,接着道,“眼下还是先查明谁是伤了勤王爷的真凶比较重要。”
同仁帝这才又似才反应过来般问道:“你方才说一查便知,如何查,查的什么?”
元宵起身,将最上面一个黑衣人尸体翻了过来,从上到下将人摸了一遍,未摸出什么东西,他又将尸体衣襟扯得大开,那尸体左胸赫然刺着一枚弯月。
同仁帝一见那弯月就变了脸色,他忍不住去瞧常如,常如起了身,又扯开几个黑衣人衣襟,他们左胸前无一例外都刺着那枚弯月。
严穆方只在坊间传闻中听过这刺青,见还是第一次见,元宵一个戍边的小将军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他目光扫过元宵,在人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违和的笑来,那笑在他嘴角一闪即逝,严穆方甚至都以为是自己眼花。
“皇上,”元宵拱手道,“臣无父无母,幼时流浪街头巷尾时,经常听老乞丐们讲一个传闻。”
同仁帝抿着嘴唇,看上去对这一切并不好奇。还是邵太后接了茬问道:“什么传闻?元将军但说无妨。”
“同仁元年,废太子萧宁犯卖国通敌之重罪,圣上念其乃一母同胞兄弟赦其不死,将之流放西南。废太子行至苍州境内遭遇山匪,与一妻一子皆客死异乡,唯有其幼子勤王爷逃过一劫被圣上救回。”
严穆方死死盯着元宵,这位草根将军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清冷接着道:“传闻当年与废太子里应外合于互市起势的蛮族奸细和大梁叛徒都刺有此图案,他们自称弯刀。”
同仁元年,八月,苍州境内。
是夜,暴雨倾盆,间或几声闷雷。
男人抽手抹了把脸,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得他睁不开眼。他怀里抱着个布包,步履蹒跚,在山道上踉跄几步之后,终于体力不支,靠着树干滑坐在地。背后血污被雨水冲刷,顺着树干混进淤泥里,在这暗夜里逐渐消失无踪。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混在雷声里敲打在耳侧,男人闭了闭眼,只听“吁——!”的一声,来人勒马,停在他面前,马蹄踩在水洼里溅起泥点,脏了他怀里本就染得血红的布包。
“你来了。”男人抬眼,透过雨幕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翻身下马,抽出腰间佩剑抵在他心口处沉声道:“母后糊涂心软,卖国通敌理应是死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你,位居东宫才是我的死罪!”男人大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太祖开国靠的是胆魄,父皇靠的是臣民之心,你呢?萧励,你要靠什么撑起这大梁江山,靠你身后的血海尸山吗?!”
“大胆!一介罪臣,胆敢直呼圣上名讳!”萧励身后的锦衣卫拔刀出鞘喝道。
“靠什么不重要,”萧励上前一步,他的剑便刺入一分,“就像东宫是萧宁还是萧励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坐上那把龙椅的到底是谁。”
萧宁此时出气多进气少,血迹混着雨水浸染透了前襟,他声音已渐低了,“那龙椅硌人得很……哥哥可要小心、小心前路孤寂,莫要……太快来寻我……”萧宁手臂下垂,布包滚落在地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婴孩小脸,正号哭不止。
“陛下,此子——”
萧励抬手,打断了侍卫的话,他握剑的手忽地使力,直到感觉剑尖已抵上树干,彻底穿透了萧宁左胸,才抽回剑翻身上马。
“带回去,权当给母后留个念想。”
马蹄声起,二人向来处疾驰而去,在雨幕中犹如两个墨点逐渐隐入了山林。
玄宗纪事卷一载:[同仁元年,废太子萧宁犯卖国通敌之重罪,玄宗念其乃一母同胞兄弟赦其不死,将之流放西南。行至苍州境内,遭遇山匪,与一妻一子皆惨死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