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帝再次病倒，太医院如今人心惶惶，穆十剂十二个时辰守在皇帝寝殿，宫女太监只顾打水烧炭，谁都不敢作声，但谁都知道这次皇帝是真的大限将至了。
内阁大臣们聚在武英殿各个眉头深锁，礼部尚书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邵茹烟出嫁的红事还没忙完，正旦准备才开了个头，这厢又要操办白事，他为官三十载，还是头一次这么想辞官回乡。
桌上的奏折堆得老高，洛子川坐在侧边的太师椅上，随意翻看了几本，次辅张治纲坐在他旁边，不动声色道：“苍州边境匪患四起，正是缺兵少粮的时候，催元小将军回程的百里加急信件已经来了三次。”
洛子川听了不以为然，只合上了奏章面无表情：“听闻张大人的侄子不是发配到苍州当兵去了，怎么，在都城里做都督的料子，去了穷山野岭就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了？”
张治纲揣着手挑眉笑了，他决定与洛子川割席，早在秋猎时就被这个老狐狸看出来了，张治纲也没想着自己能瞒多久。现下听他这样讽刺自己，倒也不生气，只当听他在放屁。
朝堂波谲云诡，道同而和，不同则散，没有比屋里的这些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是礼部尚书不那么淡定，边境催元将军回去，那不就是催的他礼部赶紧地干活儿？他又没有三头六臂，脑门子上都急出了汗。
“洛大人，此事还需禀告太后，正旦番族公主来朝，加上皇上……这、这……”
洛子川瞥人一眼，才要说什么，就被门外一句略显刺耳的声音抢了先，秉笔太监福瑞祥身前的小太监掀开棉门帘，福瑞祥昂着脖子迈了进来：“皇上怎么了？”
福瑞祥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青袍太监，他知道朝前的这些官员看不起自己，特地把场面撑得很足。
果然，福瑞祥一进门，洛子川面色就明显不好了起来，同仁帝忌惮他已久，为了制衡内阁居然重用东厂的太监，还把批红的权力给了福瑞祥，洛子川自认出身高贵，连正经人家的寒门读书人都看不起，又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去了势的太监。
礼部尚书闭了嘴，虽然宫里上下都知道皇帝驾崩是早晚的事，但这话在心里说是一回事，在嘴上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让福瑞祥这种惯会添油加醋的老太监听了去。
洛子川对此不以为意：“皇上病重，边境战事吃紧，还烦请福大人向太后禀明，邵二姑娘的婚事，还需一切从简，越快越好。”
他嘴上说的听起来像是在求福瑞祥帮忙，可他坐着，福瑞祥站着，洛子川语气又惯是那种高高在上，让人看上去像是洛子川在让自家的奴才跑个腿。
福瑞祥当然也听得出来，他哼笑一声，咬了后槽牙道：“不劳洛大人费心，杂家自会处理。”他摆了下手，身后两个小太监就上前将桌上的奏折都用锦缎包了起来。他走到洛子川跟前伸手，“烦请洛大人归还奏折，杂家公务繁忙，耽误不得时间。”
洛子川手里还拿着那本兵部递上来的苍州折子，他略抬了脑袋看了福瑞祥半晌，手指一抖，将奏折扔到了地上。
“福大人见谅，人老力不济，冒犯了。”
福瑞祥被气的额角抖动，他身后的小太监连忙识趣地捡了起来。
“洛大人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天寒地冻，一不小心得了风寒，也是会死人的。”
洛子川：“福大人慢走不送。”
福瑞祥：“洛大人早日康复。”
棉门帘掀起又落下，门外冰天雪地，屋内热气顺着门缝传出一句：“什么东西！”
福瑞祥脚步不停道：“去太后寝殿。”
因着苍州匪患，邵茹烟的婚期不得不往前提了半个月，萧勤听闻又消极地窝在府里不出门了，并美其名曰，自己是在给同仁帝这个皇叔拜佛祈福，希望他早日苏醒。
严睦方来王爷府找人的时候，正碰上萧勤手忙脚乱将一本书藏进被窝里，严睦方狐疑道：“什么东西？”
萧勤大言不惭：“礼记。”
严睦方哼笑一声，拉起被子捞出书翻看了两下，俨然是喜都书铺最新出的春宫图册。
萧勤被抓包，一点没有羞怯的意思，大大方方抢过来说：“咳，昭云出嫁我心里难受，总要找点别的慰藉。”
严睦方有些无语：“你倒是真敢说。”
萧勤见人来了，也正好到了饭点儿，便招呼厨房备菜，留严睦方一起吃晚饭。
严睦方本来担心萧勤又搞幺蛾子，特意来看人，结果发现人还是那么不正经，反倒放下心来，二人小酌了几杯，萧勤酒气上了头，又开始胡说八道。
“济安，皇叔真的会死吗？这个皇帝我能不能不做啊？”
严睦方知道他又在瞎抱怨，顺手给人剥了只虾放到碗里安慰道：“王爷，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话他跟萧勤说过两遍，每次听起来都像是在给萧勤退路，可是每次他都逼得萧勤不得不往前走。
萧勤心里不自在，打了个酒嗝又央求道：“济安，要不然你就把太子哥哥放出来吧，那皇位本来就是他的，我……嗝！我坐不来……”
“不行。”
严睦方酒杯磕在桌上发出一声响，萧勤被他吓了一跳，他明知道萧勤再说醉话，可他还是忍不住正色，平而直地看着萧勤。
萧勤眨巴了两下眼睛，好似被酒意放缓了思绪，说：“我是王爷，你是锦衣卫，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严睦方叹了口气：“王爷，这不是开玩笑的小事。”
可是萧勤不听他的，又道：“来日若我做了皇帝，你也未必会听我的。”
严睦方倏地愣住，他看着萧勤，有些分不清他是醉着还是醒着。
“王爷，”严睦方斟酌再三，只好挑萧勤想听的先说，哄道，“王爷想让我做什么都行，唯独太子这件不行。”
“好，”萧勤将海鲜粥推到严睦方跟前，“这粥里加了瑶柱干和鲍鱼丁，吃起来鲜美异常，你吃完它，我就相信你。”
严睦方看了那粥一眼，又看了眼萧勤，萧勤正定定望着他，他端起碗，舀起一勺放进嘴里，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萧勤盯着他，面色有些难看，但他强撑着，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我让你喝完，你只喝一勺？”
严睦方说“好”，直接就着碗边要一口气喝光，可他嘴唇还没碰到碗沿，那碗粥就被萧勤一巴掌挥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萧勤站着直发抖，有些怒不可遏的样子，他指着门外道：“你走吧。”
严睦方不明所以：“王爷？”
萧勤却突然发了疯，他将一桌子酒菜全都掀翻在地，又踹翻了椅子，严睦方虽然只吃了一口，但依旧觉得呼吸不畅，头晕眼花，他没力气拦住发酒疯的萧勤，还是守在外面的小厮和严岐听见声音才连忙推门进来。
“严睦方你简直有病！我让你喝你就喝，我让你死你就去死吗？”萧勤不知道在气什么，转瞬又说，“你凭什么命令我！你有什么资格？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主子！”严岐扶着面色发白的严睦方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严睦方连说话都困难，萧勤坐在地上大喘气，发髻都乱七八糟，他把自己折腾的够呛，低着头吩咐严岐：“送你主子回家，叫个御医，他吃了海鲜。”
“什么？”
严岐大吃一惊连忙将人背着上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往回赶。
萧勤还坐在地上不动，丫鬟小厮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敢收拾也不敢说话，直到萧勤嗤笑了一声说：“你们都先出去吧。”
房门才“吱呀”闭合，复又被推开，崔行庭蹲在萧勤面前道：“王爷，戏演得不错，从前倒是下官小瞧了您。”
萧勤抬头看着崔行庭，又顺势翻了个白眼，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从被窝里掏出一本医案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崔行庭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我和严大人同乘一条船，自然是为了辅佐王爷千秋万代的。”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这才公平啊，”崔行庭坐下，将严睦方未喝完的酒一饮而尽，“曹氏出身陵州，多的是吃不惯这些海味的人，若是误食，轻则犯红疹，重则呼吸困难，窒息而亡。前朝废太子妃曹刚玉便是如此，萧慕乃她的嫡子，自然也有这个毛病。连你都不知道的亲生哥哥的毛病，这么巧，严大人竟然也有？”
“我出生那日我哥就死了，我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有什么可奇怪。”萧勤将手里萧慕的医案捏得皱皱巴巴。
“邵氏世代居于海滨之地，一日三餐顿顿离不开海鲜，就像……”他目光扫了眼一地狼藉，“王爷您。”
萧勤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但他不知道自己要反驳些什么，邵氏出身的严睦方沾点儿海腥就要命，曹氏血脉的萧勤却鱼虾不忌。
萧勤不愿承认，崔行庭偏逼他承认，严睦方不是辅佐他**，而是要他当这个皇帝。
严岐火急火燎将自家主子送回府上，人还没迈进大门就大叫着“来人”，桑木一脸疑惑，身后还跟着被这场面吓到的萧朔。
“别愣着，快去叫御医！”
桑木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反应还是极快，将萧朔交给丫鬟撒腿就跑，严岐扶着人走了一半才发现不对，“等等！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