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悠然醒得晚,全然不知何时自己爬上的床榻,她没见到严睦方的身影,但从床上散落的秋装来看,这人应该走得甚是着急,连昨日的衣裳都来不及挂上。
她伸手在褶皱的褥子上抚了抚,桑木正端着脸盆推门进来,洛悠然抬头看她,桑木歪头疑道:“主子您不会又发热了吧,脸怎么这么红?”
洛悠然讶然抬手,缀了銙的鞓带便被挥落在了地上。
严睦方此时正一手搭在新换的绒编鞓带上,食指摩挲着上面串的玛瑙珠,另一手搭在腰侧刀柄上,和府衙门口的洛明蕴隔着门槛大眼瞪小眼。
“兄长该不会不知道,我这诏狱不许探亲吧?”
天将亮严睦方就醒了,托洛悠然的福,他昨夜睡得安稳踏实,难得一夜好眠,晨起时整个人头脑清醒心绪平和,若不是有人来传洛明蕴一大早就等在北镇抚司门口,恐怕严睦方还舍不得离开床榻。
他们二人本就彼此两看相厌,如今洛子川又关在严睦方的地盘,洛明蕴听着他话里话外暗讽自己,也勾起一边嘴角哂道:“小人得志。”
严睦方假笑更甚:“虚张声势。”
洛明蕴似是不耐烦与他呈口舌之快,只皱着眉说:“我不是来见父亲的。”
严睦方听了这话更觉好笑:“难不成是来见我?”
洛明蕴沉默地看着人,直到严睦方唇边的笑也隐去了,才开口道:“我只是好心来提醒你,圣上想利用你演的这出好戏,马上就会被三司会审的结果抢了风头,最后能走出这诏狱的只有一个洛氏。”
严睦方面色沉下来,洛明蕴简直胆大包天,圣上想保太子,而洛氏想弃东宫于不顾。
洛明蕴走近了一步,声音也低了下来:“我虽不喜你,但父亲说得对,你是勤王爷最信任的臂膀,如今要佐明君,你我便不得不同乘一条船。”
严睦方微微侧头,依旧沉默不语,他眼中丝毫不遮掩狐疑之色,像是在说:洛氏想换乘萧勤这条船?把他名字倒过来写他也不会信。
洛明蕴见人还是不说话,有些恨道:“太子此次罪名不小,但凡牵扯上都跑不了要掉脑袋,你真觉得我爹入你这诏狱,是不得已而为之?”
“洛明蕴,”严睦方听到这儿终于开了口,“你可还记得这大梁姓什么?”
洛明蕴听出他的话中话,也不做遮掩低声道:“当然姓萧,只是萧家一贯爱演自相残杀的戏码,我们这些忠君之臣也属实没办法。严睦方,”洛明蕴语气里带着些故意,“我知你因林叔的事一直记恨我,但你要明白,世家和萧氏荣辱相生,林叔是你父亲心腹,当年邵氏既唱了红脸,那总要有人唱白脸,你真正该恨的,是萧氏。”
话已至此,二人一个比着一个精,洛明蕴知道他再多说也无益,甩袖走了。
严岐从墙根儿后面转出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他吃错药了?”
严睦方却说:“他有句话说得倒很对。”
“啊?”
“我确实该恨萧氏。”
“主子,您——”严岐一听就要劝,话还没说完就被来传信的锦衣卫兄弟打断了。
“大人,三司会审有定论了。另外……”
严睦方料想到三司会审会速战速决,但没想到洛明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消息。
“说。”
“都卫军昨日夜里在柳燕楼抓了两个蛮族人。”
“人现在何处?”
“在皇帝跟前跪着。”
严睦方眼角一抬,还没等他出声,严岐就已经替他说:“什么意思,皇帝跟前?”
来报信的锦衣卫也有些茫然不解,“属下也觉得这两人着实古怪,被抓了之后哭爹喊娘的说他们只是因为家里太穷,才不得已偷跑到大梁来卖香料。”
“香料?”
那两个蛮族人衣衫破烂,此刻正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同仁帝面前。穆十剂从门外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捧着托盘的穆决明,木盘里盛着的正是这二人私自倒卖的异国香料。
“可查出了什么?”
“回皇上,是夜息香,虽并非产自大梁,但也确实可作香料,入药可疏散风热,清利头目。”
夜息香是同仁帝惯用的药材了,尤其是最近半年,同仁帝常感风寒,几乎将夜息香参黄茶当水喝。
同仁帝本就才转醒不久,这几日气血更是虚得厉害,说话也变得缓慢。
“你们是乌尔族人?这样跑到朕的地盘上,就不怕掉脑袋吗?”
其中一个皮肤粗糙的汉子绷着脸说:“大梁关了互市,不收我们的骏马和毛皮,饿死也是死,掉脑袋也是死,没什么区别。”
自前朝废太子案起,大梁早已关闭互市数十载,边境部族的草原只能养得起骏马牛羊,却开不出大梁这般繁盛的花,他们没有肥沃的土壤可供种植粮食,他们也过够了游牧的生活,也想在土地上建起城池,安稳度日,可没了互市,没了各式各样可供交换的物资,他们除了不停进犯大梁边境,就剩下了冒死偷溜进来这一条路。
同仁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沉默着静坐了一会儿,似是陷入沉思,之后抬手挥了挥道:“把他们先关进刑狱,三餐正常供应,不必用刑,待正旦乌尔族使者前来,再让他们一并带回去。”
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同仁帝老谋深算,老早就想好了要卖乌尔族一个面子。
玄鸦弓着身站在门外听着,顿觉心惊,同仁帝都病入膏肓了,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用这种法子让乌尔族对大梁感恩戴德,他突然觉得萧家人除了萧勤都可怕的很。
“啊——啊嚏!”
萧勤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养伤,莫名来了一喷嚏把自己给吓够呛,连忙着小厮去药庄抓药。
何掌柜已经细细捋完了今日的账簿,宛童也着手闭店,只是柜台内站着个不请自来又惹不起的人,让宛童表情有些臭。
木肖在一面药匣前逡巡,玉白的指尖抓起一捏药材,踱了几步另一手又捏起一撮别的,笑着问宛童:“这是什么?”
宛童面无表情:“麻黄。”
木肖又伸出另一只手问:“这个呢?”
“木贼。”
“不,”木肖扔掉先前手里的麻黄,捧着木贼说,“我说它也是麻黄,你可记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