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后,邱予初的事情,阖宫上下无人不知。
揽月阁内,几个丫鬟婆子聚在墙根扯闲。
“听说没,常先生倾倒于十公主美貌,所以让她进入太学旁听!”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龇牙笑道。
“哦”几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人附和道,“也是,十公主确实生的貌美。”
“不对啊!我听说是十公主跳进冰冷的水里为常先生捡书卷,常先生大为感动才让她进去的。”一个小丫鬟纠正道。
“对对对,我也听说是常先生深受感动才让十公主进太学旁听的。”
“没想到十公主这么拼,那可是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啊!跳进寒潭捡书卷,简直不敢想!”有人赞叹道。
“你们都不对,我听说是皇上钦定十公主进太学的好吧!”另一个稍大点的丫鬟自信满满。
“你们在这乱嚼什么舌根?都没事可做吗?”思洛轻呵,她拿着食盒准备回去,路过院子就听见一堆人在乱说。
看清来人,几人纷纷噤声离开了。
思洛踹开房门,“嘭”的一声放下手里的食盒,倚在桌前不讲话。
“怎么了这是?”邱予初关切问道。
“你去外面听听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谱,连常先生垂涎你的美貌这种版本都流传出来了。”
“无非是胡乱扯闲罢了!不必理会。”邱予初打开盒盖,端出一个盘子。
思洛双手叉腰,满脸通红,“你还有心情吃饭?”
邱予初盛了一碗饭递给思洛,“无妨,阖宫好不容易发生了这么个事,不得多谈资几天。等风头过了,没几个人会记得,吃饭吧!”
思洛心里还是不痛快,拿着筷子在桌上猛戳了几下。
邱予初心中早已做好准备,毕竟她是历朝历代第一个进入太学的女子。
这放在前朝震惊程度不亚于平地炸雷,那些迂腐老臣肯定会搬出酸儒夫子的礼法教条来轰炸她。
对于后宫而言,她一个庶公主能脱颖而出获得常遇青青睐进入太学,这不是在皇后脸上哐哐扇巴掌吗?光是忍受阖宫上下的妒火都够她好好消化了。
这点闲言碎语算什么?只怕后面的路会更加崎岖艰难!
不过那又怎样?既然选择曝于阳光之下,就不会怕烈焰灼身。凤凰浴火,终会涅盘重生。
“你倒是会安慰人!”思洛平静了些许。
“好啦,思洛姐,快吃吧!饭菜都快凉了。”邱予初也端起碗,准备吃饭。
“十公主何在?”一记女声尖利响起。
邱予初摇头苦笑,这不,就有人来找茬了?可怜她还没吃饭!
“传皇后娘娘口谕,请十公主到永福宫回话。”侍女说完,不等邱予初反应,就走到她跟前。
“予初领命,请带路吧!”邱予初俯身接旨,跟在侍女后面,转身之际瞅了瞅柜子,给思洛递了个眼色。
思洛心领神会。柜子?送东西的人!
从揽月阁到永福宫需要走些时辰,邱予初脑子飞快盘算着,走了许久,竟出了一身薄汗,黏着衣服,微风一吹,很不舒服。
此时正值四月,一路上樱花如雨,桃李争妍,可惜此刻她无心美景。
“十公主请!莫要皇后娘娘久等了。”侍女在永福宫正殿门口停下,催促道。
邱予初没有回应,整理下衣襟走进去。
正殿很大,彩绘涂凤的木梁四周,紫色的帷帐垂落在地,中央放置着一樽紫铜鎏金大鼎,此时正飘着袅袅青烟。案几上摆着各色碧玉彩石,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儿臣拜见皇后娘娘!”邱予初垂首行礼。
殿内无人回应,邱予初只好跪在地上等待。
现在是午膳时辰,皇后此时召她前来,就是要先让她跪上两个时辰,趁机磋磨磋磨她。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邱予初感到腰背酸软,腿脚麻木如针刺般疼痛。
不由得躬身垂首,给腰背一点时间缓冲,深吐一口气,咬牙坚持着,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滴。
邱予初后悔没早点吃饭,现在真是又累又饿。
不知道思洛能否听懂她的暗示。再不来人她可就要晕了啊!
殿外一阵喧哗,邱予初直起身子,恢复最初的姿态。
容贵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到正殿,看到邱予初跪在地上,惊讶嚷道,“十公主怎么跪在皇后宫里?”
邱予初抬眼望去,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紫色祥瑞锦绣外袍逶迤拖地,堆云般的长发被随意挽成灵蛇髻,发侧的镂金步摇垂下细细的流苏,摇曳生姿。
邱予初俯身行了一礼,回到“拜见容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宣予初问话,故在此等候。”
容贵妃转头审问带邱予初来的侍女,“皇后娘娘呢?”
侍女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
容贵妃冷哼一声,柔美的声线全是不满:“这皇后宫里的人越发会当差了,见到本宫来不仅不报,还让公主在这跪着,这是何道理啊?看来本宫得去找皇上问个缘由。 ”
“本宫来迟了,容妃妹妹莫怪!”皇后一身正红色千工绣镂刻蜀锦,金丝银线交织出精美花纹,如云的青丝高高挽起,头戴珠宝花蝶金冠,搭着侍女的手缓缓移动到殿内。
随后转向邱予初,笑得温和,屈身扶住她的手臂,“十公主来了,快快起来,你这孩子也是实诚心眼,本宫竟不知你跪在这里候了这么久。”
蓦地,敛了笑意,面上肃然问道,“容贵妃和十公主已到,为何没有通传?”
那侍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请皇后娘娘、容贵妃娘娘,十公主恕罪。皇后娘娘前几日主持六艺会太过劳累,夜夜无法安眠,奴婢于心不忍。今日得闲小憩,奴婢便没有通传,请娘娘责罚。”
说完,转身又磕向邱予初,“请十公主恕罪!”
邱予初半曲着身体,轻抚自己麻木不堪的双膝。这么拙劣的借口当她好糊弄?
随后,挺直腰背,清晰出声,“你确实有罪!”
皇后神情滞了一瞬,眼底寒光划过。
“第一,母后宣我问话,你将我带到这里不闻不问,不通传母后,任由我在此处跪了一个时辰。这会让阖宫上下以为母后因我进入太学而故意刁难我!你不仅败坏母后贤德的名声,更是陷母后于不仁。”
“第二,你作为奴婢,私自做主不通传,未尽职责,枉顾宫规、以下犯上。此二罪你难逃干系!”
邱予初分条缕析,娓娓道来。
皇后眉梢一扬,凤目促狭,眼神凌厉。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真是个棘手的。
地上的侍女背脊一僵,惊恐地看向皇后。
“不过此奴婢也是担忧母后凤体,其心可鉴,还望母后从轻发落。”邱予初浅浅一笑,她倒要看看皇后会如何处置。
许久未言的容贵妃也帮腔,掩面轻笑,“都说皇后娘娘十分注重礼乐法度、不仅严于律己、还御下有方,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皇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侍女,凛然正色,“岁绿藐视宫规,以下犯上,杖责三十,罚入辛者库,永不叙用。”
“皇后娘娘饶命啊!饶命啊!岁绿再也不敢了!”岁绿匍匐在地,扯住皇后的衣角哀求。
“放肆,竟敢拉扯皇后娘娘的凤袍,快把她拖下去。”另一名侍女连忙薅开她的手,大声喊叫门外的太监们。
“母后,其实岁绿也是考量您的凤体,虽说藐视宫规,但请您念在她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邱予初星眸微转,眉头轻蹙,仿佛于心不忍的样子。
“好了,予初,你不用再为她求情,此奴婢以一己私心离间你我母女情谊,又损坏本宫贤名,怎能不重罚以儆效尤呢?”
皇后咬紧牙根。
邱予初便不再多言,垂下眼帘。
“容妃今日来所为何事?”皇后自顾坐上紫玉榻,挥袖让容贵妃和邱予初坐下。
“听闻皇上赐予娘娘一株银丝灌顶,臣妾特意来开开眼,还望娘娘不吝分享啊!”容贵妃笑语嫣然,尽显小女儿姿态。
“容妃妹妹宠冠后宫,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小小银丝灌顶哪能入你的眼?”皇后似笑非笑。
你俩是聊上了,她快饿死了,邱予初内心大写的无语。
“皇后娘娘那儿的话,银丝灌顶乃牡丹中的极品,若能得此一观,了无遗憾。”
“妹妹言重了,稍坐片刻,待日头弱些再去,那花儿娇惯得很。”皇后笑意加深。
“多谢娘娘,那十公主也一道去吧!”容贵妃看了对面的邱予初提议。
“多谢容妃娘娘美意,母后唤儿臣来回话,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邱予初有些抱歉。
皇后好似这才想起,转头对邱予初问道,“你是否听到这几日的传言?”
邱予初垂首站立,“儿臣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你怎么说?”皇后眸光一冷。
邱予初屈腿而跪,娓娓道来,“数月前,儿臣偶然碰见常先生的书卷掉落水中。”
“常先生心急如焚,儿臣想着莫不是前朝孤本?没有多想就跳下去打捞。常先生爱书,遂十分感激,所以就让儿臣进太学帮忙整理书籍。”
皇后脸色莫测,幽幽开口,“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儿臣不敢隐瞒。”邱予初颔首,越发恭顺。
“你可知这件事已经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传得不成体统了。”皇后纤长的手指叩击身侧的团方,眉目间透着阴沉。
“儿臣知错,儿臣不该独自打捞,有失皇族风范。儿臣应该谨言慎行,冷眼旁观,将一切谣言的源头掐死。”邱予初越说越小声。
“呵呵呵呵”容贵妃一声轻笑,“你这孩子说话倒是有些趣味。”
“皇后娘娘,常先生桃李成蹊,盛名在外,又深得皇上器重,十公主所为也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容贵妃试探道。
皇后脸色倏而沉了下来,声音冷冽,“那若人人都以此效仿,后宫岂不是乱套了。虽是人之常情,但不能放任不管。”
只此一句,便坐实了她的过错。
“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儿臣日后定当小心谨慎,绝不再犯!”邱予初低头再拜。
“罢了,念你初犯,且谦和恭顺,罚抄《女诫》百遍,以儆效尤,你可服气?”皇后端坐在榻,睥睨着下首的邱予初。
“儿臣服气,谨遵母后教诲。”邱予初乖巧地点头。
“来人啊,传令下去,阖宫上下谁再敢造谣生事,杖责三十,罚入辛者库,永不叙用 。”皇后语气森然,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容妃妹妹不是要去观赏银丝灌顶吗?走吧!”皇后恢复往日的优雅端庄,缓缓走向门口。
“那臣妾就却之不恭了!”容贵妃也跟上,转头一瞬,向邱予初挑眉一笑。
“恭送皇后娘娘、容贵妃娘娘。”邱予初躬身行礼,对着容贵妃回以点头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