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大人手一抖,酒杯掉在桌子上,浸染了绸缎织就的鲜红桌布。
他勉强咧嘴:“王爷莫要与下官说笑才是。”
席间官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诧异之中,有人劝道:“王爷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佟大人为官多年,押送粮草的活儿更做了十余年,从无错漏,在吏部也是挂了号的能吏,多半误会了吧。”
“是啊,这回押送军粮本也是佟大人负责,谁料想,被那岑大人顶了缺,岑大人是殷相的学生,这两年在太子殿下那里又得脸,下来做番政绩自是无人敢拦。”知州沈大人观察着萧元驰的神色,“粮草遭劫一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原因,佟大人也是无奈呀。”
席间纷纷附和,不解和规劝的目光潮水般涌来。
萧元驰扫了一眼,再次看向佟大人:“你的风评如此之好,确实不能轻易冤枉了你。”
佟大人忙拱手道:“风评都是身外物,没做过的事再怎么污蔑下官也没有做过,下官寒窗苦读,科考入仕,为的就是为民请命,今次,下官斗胆一问,王爷如此说可有真凭实据。”
萧元驰敛了眼皮,缓慢的喝酒,没有立刻答话。
这姿态看着像是没有,那些帮佟大人讲话的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有计较,脊背也挺直了不少。
佟大人抬眉:“若无真凭实据,王爷便是想拿我来给您这新官上任,添柴加火吗?”
萧元驰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慢悠悠道:“真凭实据……王妃!”
王妃正屏息凝神看戏,被他忽地的一唤,忙道:“在!”
她应得是又脆又响,好似他帐下小兵。
萧元驰嘴角动了动道:“佟大人要真凭实据,你怎么看?”
这是什么鬼问题?
他新官上任给人下马威和她有什么关系?
殷皎皎扫视周遭,萧元驰这么一问,把所有的关注都问到了她身上,大家比她更诧异。
“咳,王爷……”她看向萧元驰,正巧他也回眸看她,又是那般叵测难料的神色,她没得来了气,道,“我乃后宅之人,看的东西或与诸位不同,信口乱讲恐有不妥。”
“无妨,讲就是了。”
这厮是铁了心要刁难她,罢了,接招就是。
殷皎皎浮出一抹无辜的笑:“佟大人,王爷手上的真凭实据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你得先解释解释你身上的真凭实据。”
“我?”佟大人慌忙看了看自己,不解道,“王妃在说什么笑话?”
“真不是说笑,您瞧。”她小心伸出一根葱玉手指,指向佟大人腰上系的革带,“大人的革带是上等牛皮制作,上头的金饰雕工精湛颇有风格,若没瞧错,应是梅山关家的出品,在东都,只一枚便价值千金。”
佟大人哼了一声:“此乃吾岳父所赠,他是梅山人,有些关家制作的金饰有何奇怪?”
“哦?”殷皎皎没料到似得惊道,“这确实可以解释,梅山人百年来都追捧关家老号,家家有收藏。”
有官员见状嘲笑道:“王妃,佟大人大小也是个官,见王爷如此重要的场合,穿戴贵重有何出奇,您不会要说这就是真凭实据吧。”
他一笑,跟着好几个官员也笑了。
萧元驰没笑,他淡定的喝酒,沈大人也没笑,相反,他拧眉。
“大人莫急,关家的金饰你有来路,那么那个玉带钩呢?”
殷皎皎缓缓道,“我们后宅女子别的或许不懂,此类金玉的品类来路可是门清,您这玉带钩看质地看光泽看纹路,应是回鹘至宝格拉河红玉,回鹘还在时,此红玉除却进贡外便很少流落外邦,每一枚几乎都有迹可循,直到二十多年前回鹘被谛戎灭国。红玉的产地格拉河被谛戎占领,红玉就此成了谛戎至宝,他们王室自己都不够用,又和大雍不睦,不会上供,以至于,现今,此等宝贝是有市无价,几乎在大雍绝迹。”
殷皎皎话说的慢,一字一字往外蹦,讲的还是东都官话,在座无人听不懂,渐渐的都变了脸色。
“佟大人。”殷皎皎托腮,“你一个凉州清官,大雍能吏,可否告诉我,这么大一块玉带钩在哪里买的,本王妃也想买一块,给王爷雕个……”她勉强把墓碑两个字吞下,“雕个平安牌。”
佟大人原本淡定的脸已然风云突变,他踉跄着退了一步。
颤抖的手指着殷皎皎:“你血口喷人,这并非回鹘红玉!这是……赝品!”
“赝品?”殷皎皎一拍掌,“好办,格拉河红玉要验真伪非常容易,此玉最大的特性便是嗜血,一度因为这个特性被回鹘当做邪物,佟大人不若将这玉带钩取下放进随便一碗鲜血里,浸上片刻,若是那碗血血色渐淡,便是真品,若是毫无反应,便是赝品,你若肯验,我便再无问题啦。”
佟大人胡乱的转动着眼珠,周遭原本支持他的官员们纷纷缩了头,唯有一两个小声道:“好好的接风宴,不好见血吧。”
“无妨。”沉默多时的萧元驰站了起来,峥的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光里,刀尖点在了佟大人的肩头,“佟大人,放点血不会死,要不要本王来帮你。”
佟大人急促的喘息,半晌,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
萧元驰还刀入鞘。
“来人,带下去!”
话音一落,四面八方传来齐齐一声喝:“得令!”
几乎是瞬间,偌大一层八角宴客厅便被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兵士们团团围住。
苏正清迈步进堂,向来喜笑颜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一挥手便又是几个兵士冲上,直接将佟大人从座位上架了起来。
他脚步虚浮走不了路,架着他的士兵只能半拖半扶,看着是大势已去了。
殷皎皎没料到萧元驰如此雷厉风行,直接在宴席上拿人,而依凭仅仅是她的一点猜测,殷皎皎生平说过许多话,但一句话便让一个边镇高官下狱,却是第一回。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妙,不禁起身,小声道:“王爷,这样……没问题吗?”
萧元驰漠然看着被拖走的佟大人,冷声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一句话便将殷皎皎堵了个实在。
“萧元驰!我不服!”
在即将被拖出门的时刻,佟大人骤然挣扎起来,他失神的双眼突然有了力量,全是怨愤。
“谛戎春狩在即,你动我便是动凉州的根基!他日若谛戎真的来犯,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光杆都督就能抵御吗?”
萧元驰冷冷一笑:“这就不劳佟大人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只想说。”
佟大人血红的眼一转,狞笑道,“真正令粮草遭劫的人姓岑,数月前还在东都做侍郎,他是你岳丈殷相最小的学生,太子殿下青眼的才俊,更是你的王妃殷皎皎的母家堂兄,萧元驰,你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何用,说不准你的枕边人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到时,你腹背受敌还釜底抽薪,必会引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