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的靴底陷入沙中时,耳畔的厮杀声陡然寂静。眼前残破的城池褪去血色,化作开满木槿的山谷。月光像一匹银纱,轻轻笼住花树下相拥的身影——那是铠甲未染尘的邢天,正用剑鞘接住簌簌落花,簪在小冉发间。
";幻境在回溯执念最深的时刻。";陈一捻碎掌心符咒,朱砂却化作花瓣飘散。他识趣地退到古树后,看小冉的魂魄跌跌撞撞奔向花海。
";邢天!";她提着裙摆踩碎满地月光。花树下的少年将军闻声回头,接住扑进怀里的姑娘时,剑穗上的银铃叮咚作响。
";不是说要去校场看我练兵?";邢天笑着摘去她鬓角的草叶,露出铠甲下未系好的素色中衣——那是小公主昨日赌气扔在他帐中的。
小冉的指尖抚过他心口,战甲冰凉,却摸到内袋鼓胀的轮廓。扯出来竟是半块发硬的胡麻饼,饼皮还印着小小的牙印。
";你竟留着这个!";她耳尖发烫。那日赌气说再不理他,掰了饼子就跑,没想到……
邢天忽然握住她手腕,将人带到开得最盛的木槿树下。花瓣落在两人交叠的掌心,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你送的,我都留着。";
远处传来陈一的轻咳。幻境开始扭曲,木槿花瓣化作血雨,校场旗帜燃起熊熊烈火。邢天的铠甲寸寸染黑,掌心却仍小心翼翼护着那半块饼。
";小心!";小冉突然推开他。一支流箭穿透幻象,钉入邢天方才站立的位置。四周景象已变回惨烈的战场,断肢残骸堆积如山,唯独那株木槿树在火海中开得凄艳。
邢天单膝跪地,剑锋插进血泥才勉强撑住身体。他抬头望她时,左眼正在渗血,却笑着说:";我说过会守住这里。";
小冉的绣鞋陷入黏稠的血沼。她看见无数个邢天在重叠——校场比剑时故意输给她的少年,城墙上为她挡箭的将军,还有此刻浑身插满箭矢却仍试图用身躯为她筑墙的残魂。
";傻子……";她跪坐在他面前,颤抖的指尖触碰他眉心那道旧疤,";疼不疼?";
邢天的铠甲突然崩裂,露出心口狰狞的贯穿伤。他慌乱地捂住伤口,黑血却从指缝溢出,在袍角晕开一朵木槿:";别看,脏。";
陈一在硝烟中掐诀的手顿住了。他看见邢天的残魂正在疯狂吸收战场煞气,可每当煞气触及小冉衣角,就化作流萤四散——这人在用最后的神智克制杀意。
";为什么不等我?";小冉突然发狠扯开他护着伤口的手,将额头抵在那处致命伤上,";你说要带我看西域星空,说要娶我过生辰……";
邢天的魂魄剧烈震荡,煞气凝成的箭矢在离她咽喉半寸处碎成齑粉。他徒劳地拢住她散开的发带,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那日你说胡饼硌牙,我找了三个月……找到西域贩蜜糖的商队……";
幻境突然下起雪。不是冰冷的雪,是燃烧的军帐灰烬。小冉在纷纷扬扬的灰雪中捧住他的脸,眼尾红得像是要渗血:";我摔下悬崖时,怀里还揣着要给你绣的剑穗。";
邢天空洞的眼眶里忽然淌出泪。是清澈的,带着木槿香气的泪。他残破的魂魄开始消散,指尖却固执地在她掌心勾画——是年少时教她认的";归";字。
陈一掷出的铜钱突然悬在半空。他看到邢天心口浮出半枚玉佩,正是小冉今世戴着的那个缺角。原来千年前城破那日,这人把定情玉佩生生掰成两半,用红绳系着吞入腹中。
";他在慢慢消散了。";陈一皱眉结印,";小冉,说你想说的话。";
小冉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点在邢天眉心。她学着幻境里那个娇蛮公主的样子扬起下巴,眼泪却砸在他颤抖的指尖:";本公主命令你——来世把西域的蜜糖和星空,连同欠我的八十岁生辰礼,一并还我!";
邢天笑了。他最后一点魂魄化作萤火,温柔地裹住小冉腕间红痕。燃烧的战场褪成水墨,陈一听见天地间最后的叹息:
";好。";
当晨光照亮石像时,小冉掌心里躺着一粒蜜色晶石。陈一用符纸裹住晶石,突然轻笑:";西域特有的岩蜜,埋千年会化成珀。";
沙丘尽头,石像仍望着远方,可眼角那道风蚀的沟壑,不知何时盛满了初融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