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有琅女在么?”
君娉婷看了看飘于花丛之中的另一个光点。
那浅淡的光点若是在夜色之中,几乎微弱的难以分辨,比之皓月远远不如,若与萤火相较也少了一丝生气,是很寻常的不引人注意的光芒。
但落在这黑暗无边的灵府之中,落在血河之外的花丛簇拥下,便显得尤为可贵。
秋意深是另一位可贵的魂灵,因此撇了撇嘴,嗤笑一声道:
“同她说上二三十句话,她就回上一个‘嗯’、‘哦’,太过敷衍,我伤心了。”
君娉婷:“哦。”
秋意深按了按暴起的青筋,心念三遍“我打不过”,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因他认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是身为九霆宗天骄之子的傲气被他忍辱吞了进去,极好脾气道:“眼下我们可是已经离了胥梦泽了?”
君娉婷点头,看他想要说什么。
秋意深盯了她一会儿,面皮子微微动了几下。
君娉婷心道怪哉,他倒还有难以启齿的时刻。
秋意深是个有羞耻心有道德的好青年,自然有赧然不得启齿的时刻,只是他这羞耻心分外有限,心里头不好意思了片刻,便故作无事开了口。
开头是这样说的:“从前,我离开九霆宗之时,有个红颜知己。”
君娉婷叹一声好,果真是蕴藉风流少年郎该干的事儿,天之骄子,自当有红颜相伴。
只是他说的从前,那娇丽的红颜,如今已然成了枯骨罢。
秋意深继续道:“我那位红颜,住在诩居山上的故人庄,你可有闲暇,替我去故人庄看一看她?”
君娉婷:“说实话,没有。”
故人庄她未曾听说过,但诩居山她却去过,一来一回半日路程,她如今可没这闲暇工夫。
秋意深道:“你今日应当是有事,所以来见我,我想了想,你能够找到我的事,要么是因为九霆宗,要么是因胥梦泽,这两样除了我之外,少有人能够助你。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
语罢,他悠悠叹一口气。
意有所指。
君娉婷微笑:“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跟她讨价还价,他真有勇气。
“你想要知道的事,强迫我所言,与我真心道出的,你猜猜哪个更有意思?”秋意深索性坐在了地上,两只手搭在一起,一脸无赖模样儿。
“要同我讨价还价,也得看看你值不值得。”君娉婷自然也不愿与他交恶,只是,确实没有太多的时间,如果他给出的秘密足够惊人,她自然可以为他腾出一些宝贵的时间。
“秋意深,你在胥梦泽那祭坛底下,不是常有人抛下祭品?那些祭品,可有说过是被什么人带到胥梦泽的?曾经得罪过什么人?又是被什么方式带来的?”
“你问的真有意思。”秋意深仰着头,想了想,“曾经有个被抛下的男人,也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后来他死了。魂飞魄散。”
“我还活得好好的。”
“也是。”秋意深觉得她确实是个能耐人,对于这个能耐人,让她帮忙去故人庄一趟,他也可以放心。
“第一个问题,祭坛之中,每隔三十六日便会抛下一人,从未变更。”
“岂不是说,沦为祭品被抛下的人,已有数百余人?”难怪,那祭坛之中,会有那么多的尸骸。
“那些人刚落下祭坛的时候,大多人便已经死了,能够活命的只是少数。这少数中的人物,将我视作邪祟,惟愿除之,避之不及。只有少数中的更少数,才会与我交谈几句。”秋意深道,“而这少数的几个人,都说自己被盯上之前,曾经遇见过黑白阴幡。”
“黑白阴幡,有什么来头?”
“或聚鬼魅,或逢邪祟,或者,极阴之地,容易出现黑白阴幡。”秋意深对于这东西了解颇深,“一般来说,阴幡有的招魂,有的驱邪,制作的方式不同、程序不同、上书的纹路不同,最终呈现的效果也截然不同。黑白阴幡是其中最为邪异的一种,黑为水患之阴邪,白为火患之阴邪,两相狭遇,必会招致祸端。而这黑白阴幡,也是可以人力制成的,只是,其中的种种鬼魅术法,非常人所能道哉。”
“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些非常熟悉。”
“你想得没错,我对这些确实极为熟悉,哪怕是九霆宗之中,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秋意深道,“其实,你若是能够去到故人庄,自然也能了解得更加清楚。”
“你那位红颜知己?”
“她是山上守陵人,从未离开诩居山,山上满是阴幡,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
“你就没有想过,也许,她已经死了吗?”君娉婷不得不点明这一点。
秋意深沉默许久,道:“她福泽深远,是个长寿之人。我只想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听她一句话,便足够了。”他闭上双眼,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君娉婷静静的看着他,并未打扰他沉思。
秋意深恢复平静,继续说道:“后面三个问题,可以说是同一个目的。便是为了祭坛的幕后真凶。我说得没错吧?”
“自然。”君娉婷道,“这是个危险人物,我岂能容易此人在昭国之中隐藏,为祸苍生?”
“幕后之人我并不知晓,但曾经沦为祭品的人,有两个人同我说过一件特别的事情,他们都是修士,但是修为不深,被人追杀隐姓埋名,以凡人的面貌出现在昭国王都之中,一路上躲躲藏藏,根本没人认识他们。但是,那些使他们丧失抵抗能力,并他们抓住的人,却清楚的知道他们的名姓。”
“这说明那幕后之人有自己的势力,并且有着极强的探查能力,能够非常迅速的获取情报。”君娉婷一边听着,一边说出自己的分析。
秋意深点点头:“若仅仅只是这样,你说的没错。但是其中有个信息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两个人一个用的是自己的真实名姓,一个用的是化用的姓名,那些抓住他的人依旧说出的是化名。”
“这能说明什么?”
“幕后之人,与朝廷有关。”
君娉婷心头一紧:“你为何会这么说?”
“那人进入王都,唯一透露名姓的时刻,便是入城之时交出假路引的时刻。自那之后,他并未与任何人交流,躲躲藏藏,从未吐露自己的名字。”
君娉婷听完,沉思良久。
王都的守城军归龙武卫所属,龙武卫的首领名唤潘勤,这个潘勤,若她记得没错,从前便是麟王一手提拔上来的。
当然,她也不能桩桩件件便对着麟王去想。
先从潘勤此人查起,再待后事。
君娉婷知晓此人,已经迫不及待准备动手。
秋意深觑着她这蓬勃欲试的神情,眼皮子一跳,嘴唇动了动,道:“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为好,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百年经营,自然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简单。要设一个局,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要不知多少心力,不知多少时间,但是要破坏一个局,有时候往往只是精巧的一点。”
“你要毁了胥梦泽?”秋意深表情有些怪异。
“不会做得这么过分,我只是要毁了那幕后的魔头。”
秋意深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捶胸顿地的冲动,他一抬手,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魂灵,倚靠外物才能苟延残喘,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加重。
他站了起来,看着灵府之中的长流与花丛,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背对着君娉婷道:“其实,你若是答应我去一趟故人庄,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最大的秘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不能分辨自己到底是希望她答应,亦或是不答应。
这个秘密,他最初是不打算说出的。
君娉婷问:“你不如先告诉我,这是什么秘密。”
她素来机灵狡猾,嘴上又是不饶人的,自然愿意让自己先占据主动。
谁料秋意深这一回出乎她的意料,并未接她的茬儿,反而道:“你若是不愿意,便去做你的事吧。今后,我便如那魂灵一般,长眠于花丛罢了。”
君娉婷心中不能拿定主意,一时觉得他是故意在钓她胃口,拿着什么东西待价而沽,一时又觉得他并非是这种性情,他会这样说,只是因为这个大秘密他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矛盾半晌,君娉婷开了口:“我可以答应你,帮你去故人庄一探。但是,时间不能保证。若我解决完最近这些破事,便会去往那里。”
秋意深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又有另一个人知晓这出悲剧。
他道:“其实,我身死的地方,并非是真正的祭坛。”
“你身死的地方,不就是那处尸骸冢?”君娉婷反问。
“是的。”秋意深点头。
“我们不是已经破坏了祭坛。”
“是的。”秋意深闭上眼睛,“破坏的是早已被舍弃的祭坛。”
金蝉脱壳,移花接木,这样的道理谁都懂,但是用在祭坛之上的,却少之又少,谁又能够想到,她亲眼见到的祭坛,仅仅只是一个假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