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孝亲祭祖。
时下虽然已经有道教“中元节地官赦罪之日”的说法,但由于道教势微,这种说法并不为老百姓所普遍接受。
反倒是佛教“盂兰盆节”之名广为人知。
南朝君主大多崇佛,特别是前朝梁武帝,更是大力推行佛教。
他在位期间,于京口金山寺举办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水陆法会,并花三年时间创立仪文,“盂兰盆节”从此成为朝廷定制。
到了这一日,肉坊罢市,民众茹素食斋,佛教徒举行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宗族要打开宗祠祭祖,老百姓无论贫富,也要备好冥衣纸钱,写上先人名号,然后焚烧祭拜。
孔家也不例外,午时之前,孔合便处理完了郡中事务,然后和儿子孔均以及一干山阴城中的孔氏子弟一起,匆匆忙忙地回了北渡。
中元祭祖要到傍晚时分才开始举行,孔合先回了孔家大宅,回到家一盏茶还未饮完,孔台便前来求见。
对于这个族弟,孔合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
在他以前担任贼曹史之时,虽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但吃拿卡要、敲诈勒索之事却是做得不少。
当然,韩端也觉得孔台这种品性不能再留在县衙,明确地向孔合说过孔台“不堪使用”,因此孔合就任会稽郡丞之后,便让他自己上书辞去了山阴县贼曹史的差事。
如今孔台赋闲在家,帮着管理族中事务,此时他上门求见,孔合还以为是因为今日祭祖之事,但两人见面之后,孔台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五郎?”孔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孔台说的是早就已经迁往建康居住的孔奂。
孔台道:“对,就是五兄长,他此番前来见你,是有大事与大兄相商。”
“他与我能有什么大事相商?”孔合狐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与他如此熟络了?”
孔奂与孔合虽属同一宗族,但两人之间其实已经出了五服——南朝宋武帝时的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孔靖,是他们的共同祖先,要往上追溯六代。
孔合出自孔靖长子孔士山一支,而孔奂则是出自孔靖四子孔灵运一脉。
血源关系本就已经不算亲近,而且孔奂为人“刚正”,这些年来与山阴孔氏素无来往,所以孔合此时才会有此一问。
孔台回道:“我与他以前素无来往,只是昨日他才找上门来,同为族中兄弟,我也不好拒之门外,况且我听他所说颇有些道理,所以才来问大兄是否要和他见上一面。”
孔奂乃是五兵尚书,孔台未去职之前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贼曹史,以孔奂的性子根本就看不上他。
因此此番孔奂亲自上门好言相劝,孔台顿时便觉受宠若惊,答应为其从中撮合。
孔合问道:“他来你家了?”
“昨日来过,因你不在家中,又转去谢家拜访了。”
“我就在山阴城中,他既找我有事,为何不去府衙寻我?”
孔合叹了口气:“想必他也知道,我和他见了面,也只是相看两相厌,所以才让你先来问我的意思,说说吧,他见我到底为了何事?”
孔台连忙道:“其实,五兄所言之事,与他自己并无多大干系,反而对我山阴孔氏来说,却是关乎存亡之大事。”
“危言耸听!”
孔合一抬眉,很是不屑地道:“早些时候,数年也不见他回山阴一趟,如今伯正刚取了三吴,他就立即来北渡村寻我。”
“若我猜得不错,他是想让我在伯正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
“不是!”孔台摇了摇头,据实相告:“其实五兄他,是想让大兄劝说伯正归顺朝廷,陛下说了,若伯正愿归顺,所有事情都可既往不咎,并且还可封他为异姓郡王,享国淮南……”
“淮南郡王……”
孔合抚须沉吟道:“陈皇帝还真是大方,杀子杀侄之仇不报,反倒要封伯正为异姓郡王。”
“且不说韩、陈之间仇怨已经不可化解,你觉得以伯正如今的实力,他会去做陈国的淮南王?”
孔台拱手恭敬言道:“五兄也说这是朝廷的缓兵之计,他还说,朝廷已经与周国罢战言和,江陵、江夏之中军已先后归都,不过旬日便要兵进三吴。”
“伯正如今的局面,看似炽烈,实则已经危机四伏,若不归顺朝廷,祸事恐怕不远,他是大兄的女婿,若他兵败被诛,我孔氏也难免要受牵连。”
“五兄昨日前来,便是想要劝说大兄弃暗投明,只要大兄能使会稽重归朝廷治下,朝廷可晋封大兄为东扬州刺史,官居三品!”
不待孔合相问,孔台便将孔奂的来意详细说明,孔合闻听此言,却是一声冷笑:“当真是打的好主意!”
“以我看来,这孔奂不是为孔氏着想,他是想拉着孔氏为陈国陪葬!”
如今的形势,孔合心里是一清二楚,抛开韩端是孔家的女婿不提,只从站队来说,孔合也觉得韩端胜出的机率要大得多。
吴郡四姓之所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原因就是他们不知道韩端的底细。
在他们看来,韩端以弱冠之龄起兵席卷三吴,看似声势比以前的各郡豪强叛乱更为浩大,但韩氏一介寒门孺子,威望底蕴全无,人心不服,即使暂时占了上风,最终也必然会烟消云散。
吴地世家豪强有这种看法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对韩端以及韩家军的了解都只是道闻途说。
而孔合却是韩端的老丈人,哪会不清楚自家女婿有多少家底?
“大兄何出此言?五兄这些年在都中为官,与族中兄弟子侄确实生疏,但你说他想害孔氏,我觉得言过其实了些。”
孔台慌忙为孔奂辩解,然而孔合看在眼里,却突然开口问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孔台脱口而出:“五兄承诺事成之后,让我任会稽太守……”
说到这儿,他才觉得有些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但孔合却已经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沉默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对孔台说道:“伯正起兵,别家可以犹豫观望、待价而沽,甚至如吴郡四姓一般与官府联手与其相抗。”
“但我家却是不能!”
“为何不能?五兄可是说了,若我家能弃暗投明,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幼稚!孔奂欺你之言,你也相信?”
孔合指着孔台训斥道:“从伯正起兵那一日起,我山阴孔氏便与其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两家共进同退,荣辱与共,更何况当初还是我亲自去淮南将他请回来的!”
南朝对待谋反者,一向是施行斩尽杀绝的政策,虽不至于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但三族之中与其亲近者却免不了要受牵连,因此孔合才说,韩端一起兵,两家便站到了一条船上。
但孔台却并不这样想。
以前韩端未归之时,他在县中担任贼曹史,一年轻轻松松赚二三十万钱,而且在县中也是有头有面,谁知韩端一回来,孔合任了郡丞,却反而令他辞去了职事,归家赋闲。
没有占到半分好处,反而因此丢官罢职,他心里如何能不怨愤?
但若不说服孔合,不能依靠宗族之力,只他一人,却又如何能够成事?
孔台低头沉吟了一会,突地抬起头来说道:“大兄,伯正年幼,在郡中又无名望,之所以能有今日这番局面,全靠钱帛驱使麾下将士。”
“以利驱之,利尽则散,即便暂时不散,时日一久,也难免要分崩离析。”
“伯正屠吴郡四姓,使得吴地世家豪强人心惶惶,只是迫于兵威才不敢轻举妄动,但朝廷大军一至,彼等必然会与官军勾连,以伯正十数万流民军,如何能与之抗衡?”
孔台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他蓦地站起身来,唾沫四溅地大声道:“大兄,当此之时,我家正当于其断绝关系,然后联结郡中豪强,等来日官军到时反戈一击!”
“留异、周迪、陈宝应数年之前声势何其浩大?但如今又有谁逃脱得了灭门的下场?大兄,转祸为福,如今还不算晚。”
“事关宗族存续,大兄身为孔氏之长,万万不可为了姻亲之情,而使我山阴孔氏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孔台这番话听似有理,实则胡搅蛮缠。
韩家军是由韩端一手一脚亲自创建,麾下将领对其忠心耿耿,况且军伍之事又非货殖,何来“利尽则散”一说?
十数万流民军这种话,更是信口雌黄。
若真是流民军,如何攻得下三吴之地如此多的城池,又如何能一战便将沈恪数万大军一举歼灭?
至于将韩端与留异等人相比,那更是无稽之谈。
留异、周迪等人叛乱,无不是以一两个郡之力对抗中央,兵力财力都悬殊巨大。
但韩端坐拥数十州郡,实力与陈国已经不相上下,两者之间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若是在韩家军未入吴地之时,孔台如此说法,还可以说是他不清楚韩家军的战力,但如今韩端已经尽取三吴之地,孔台仍然说出这番话来,却令孔合顿时便心生恼怒。
他霍然起身,向孔台怒目而视道:“伯正能不能长久,非尔这尺泽之鲵可以预见,也非尔可以评说!”
见他突然发怒,孔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大兄息怒!小弟也是为宗族着想,若大兄不喜,小弟日后便不再言及此事。”
孔合又斥道:“你口口声声为宗族着想,但你可曾想过伯正乃是我孔家之婿,他的儿子是韩氏嫡长,也有我孔家血脉?”
“你若真有这份心,就应当多读家训,改掉你那贪鄙之性,尽力扶佐伯正成事,日后我孔氏才能大兴!”
“吴兴沈氏并非南渡高门大族,亦非江南本地甲第豪强,却为何能在当朝如此显赫?”
吴兴沈氏源于东汉沈戎,至今已有五百多年,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子弟在朝中为官,但最显赫的一朝还是陈朝,出了两位皇后,五名子弟尚公主。
究其原因,正是侯景之乱时,沈恪等一干沈氏子弟便投靠陈霸先,并助其南征北战创立了陈朝。
孔台被孔合一通斥责骂得面红耳赤,等孔合气呼呼地坐下之后,他才拱手回道:“大兄所言甚是,是小弟见识浅薄,小弟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不是不提,而是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别老是为了眼前之蝇头小利,做出令人耻笑之事来!”
孔台又拱了拱手,低声道:“小弟这就回家闭门思过。”
见他已经服软,孔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道:“孔奂此人不安好心,你不要再和他搅在一起,若他日后再来找你,尽可推到我身上来。”
孔台离去之后,孔合仍然觉得有些不放心,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将家中的护院叫来,吩咐他道:
“你找几个机灵点的去盯着孔八郎,若他有所异动,立即回来禀告与我!”
……………………
陈、周两国议和罢战,两军陆续从江陵、江夏撤离,章昭达平定欧阳纥叛乱,陈国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然而,国库空虚、钱粮不足的问题,却仍然困扰着陈顼及陈国朝廷。
大军班师回朝,按例要论功行赏,该升官的升官,该赏钱帛的赏钱帛,官倒是可以随便封,可钱帛,朝廷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来。
但陈顼还要依靠军队收复吴地,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军中将士的心
刚刚加征过一次赀税的陈国朝廷,不得不再一次将目光看向了京畿民众,然而普通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又哪有钱来缴纳这新一轮的赋税?
无可奈何之下,陈顼一咬牙,采取了尚书左仆射陆缮的建议——抄家贴补国用。
若是在以前,陆缮肯定不会上这种建议为自己拉仇恨,但如今吴郡陆氏被韩端一网打尽,主、近支数百人被杀,其余的也被迁往淮南,由当地官府监视居住。
要凭他一家一姓之力,想报这毁家灭族之仇绝无可能,陆缮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朝廷大军身上,不顾骂名向皇帝献上了这个建议。
但他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知道朝中重臣以及世家豪族不能动,而建康城中有钱无势的富商们,便成了陈国朝廷此次“打劫”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