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所处太浅，不是洞觉之地。”
梦寒香声若轻羽。
林笑若有所思，想起对方曾言道，此地为尘沙惑浅层。
换而言之，乃潜意识浅层。
所谓潜意识，即人不浮于外之意识。不浮于外，亦即不被人主意识所察觉。
轮回重启后，林笑一路走来，所见所闻，皆是美好之景，美好之事，美好之人。
炼妖师成了御灵师，荼毒人身、欲窃而占之的妖魂，成了守护人身的魄灵。
不容纳难民的无妖城，成了包容大度的万灵城。
让炼妖师自相残杀的炼妖府，成了让御灵师相亲相爱的御灵学院。
一切，都很美好。
美好到，林笑不敢相信，这是个现实世界。
为此，他做了一点尝试。
他本不是画师，但坚信自己是个大画师，于是真作出了画。
故，城门前，梦寒香称他洞察了玄机。
其实，他在最初，看到青山叔尚活着时，就隐约意识到。
只是未敢笃定，这是谁的幻境。
直至入院试炼三关结束，才略敢肯定。
自己到了梦境之地。
一处现实中人所编织的美梦所在。
并且，依他推测，这恐怕不单是一个人的梦。
无论是青山叔、怜心、怒剑老汉、城门守将、拦路小孩与长恨，都有着他们独特的个性。
试炼前，他坚称梦寒香是他的魄灵，也是在对怜心长恨两人略做试探。
但是否真如他所想，尚有待验证。
何以验之？
林笑欲试以唤醒怜心长恨两人尔。
故而，才会在怜心想离去时，才顺着话题，对她说这是一场梦。
不过，说出后的结果，有些出乎他预料。
地宫出口处。
怜心持剑抵着林笑胸口。
前一刻还神色凛然，下一刻，忽而眼神迷惑，自语道：“我这是……在做什么？”
林笑道：“你想刺穿我的心。”
一旁，长恨闻言一怔。
怜心眉头一皱，凛然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笑回道：“只因我说了一件，你不愿相信的事。”
“你想验一验，我所说是否为真心之言。”
长恨连忙上前制止道：“有话好说，不必如此。”
怜心亦把长剑放下，隐约记得对方的确说了什么，引起自己质问。
甩了甩头，她复问道：“你为何牺牲自己终生不得进入学院的机会，也要帮我？”
林笑神色微讶，反问道：“我为你牺牲？此话从何说起？”
怜心道：“若你自知赢不了我，便不该同意决斗，那样你还有下次试炼的机会。”
“而不是故意同意决斗，又故意认输，分明是要把机会让我。”
“这般不遗余力帮我，图什么？”
林笑轻一挑眉，没想到对方思绪会倒退回这个问题上。
他已作过一个回答，而那个回答，也引出了他想要告诉对方的事。
如今，对方直接将他的回答也忘了。
他斟酌了会儿，道：“并非如此，于你而言，这么做也许是一种牺牲。”
“但对我来说，这么做，是让我称心如意。”
“我心如意，即为我图。”
怜心蹙眉摇了摇头，不解道：“我不理解，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怎会觉得如意？”
林笑道：“因我不想争。”
他转身往向迷雾深处，悠然道：“南也奔，东也赶，红尘纷扰，勾心斗角何其多。”
“闲来思量，愚者争理，贤者争罪。”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个什么？”
回身看往怜心，笑道：“我想做的御灵师，不希望是靠争过了别人，才能成为的。”
“争来的御灵师，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与你争这次试炼的入院名额，贯彻己身信念，做自己想做的御灵师。”
“这就是我想要的，也是我所如意的。”
“如此，你还觉得，我这么做，是在为你牺牲吗？”
怜心垂眸沉默。
自己凭什么认为，输了决斗，失去进入学院的机会，就不能是御灵师了呢？
因为名！
自己没有成为御灵师的自信，所以需要御灵学院来为自己冠名。
也因为利！
自己想要获得御灵学院的资源便利，来助自己成为更强的御灵师。
没有资源便利，自己不认为自己能成为强大的御灵师。
怜心一挥手，放出十数把长剑魄灵。
自己的手段比对方强，但这些利器，是对方帮自己得来的。
自己通不过试炼，但因与对方一起，才得以通过试炼。
那么自己，强在了哪里？
她举眸看向林笑，道：“是我……自以为是了。”
言罢，黯然垂头。
林笑走过去，拍她肩笑道：“谁不是在自以为是呢，我不也很自以为是吗？”
“但也唯有自以为是，才是在做自己。”
“你只是在做自己而已。”
然，怜心却面露不甘。
她今日才发现，自己一直秉持的信念，在此人面前，显得如此软弱。
一旁的长恨赞许道：“唯有坚信自己能做好御灵师，才能将御灵师之路走到最后。”
“不过，你既有这般信念，为何还来参加试炼呢？”
林笑道：“一是想来看看，御灵学院聚集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二嘛，有一个不便言说的目的。”
长恨讶然，不由好奇，他这样的人，会有着怎样的目的。
不过，既然对方说不便言说，他也不再追问。
他道：“二位试炼已结束，我们先回地面。”
“今日这里颇不寻常，涌现出许多阴影兽，连中阶阴影兽也出现。”
“我需上报学院，组织队伍前来调查原因。”
林笑悠然道：“我知道什么原因。”
长恨一怔，随即一惊，看向林笑的目光，多了些惊疑不定。
林笑淡然一笑，对他道：“你的怀疑，有一半是对的。”
长恨神色不由一凝。
林笑道：“我有一事，想请两位相帮，不知两位，可愿援手？”
长恨谨慎道：“不知是怎样的事？”
他的姿势，已暗做戒备。
林笑神秘笑道：“帮我解惑！我有一惑，或可从二位身上，得到答案。”
长恨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催促着他，尽快远离这个男人。
但心中的好奇感，又促使他想要一探究竟。
这份恐惧，来得莫名，但好奇，却是清晰的。
他道：“不知，是什么样的疑惑？”
林笑平静道：“关于……阴影兽的本质。”
长恨眉宇一凝，心中好奇更甚。
他蓦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笑道：“那需要你们自己判断，请随我来。”
他转身往梦寒香走去。
怜心忽而出声道：“为什么！是我们？”
她心中，同样有着与长恨相似的恐惧。
林笑步伐微顿，道：“因为，你们合适。”
随即不等两人，径直走到梦寒香身前。
他不禁朝身前之人请教道：“他们为何，会是那样的反应？”
梦寒香道：“只因道友在用一句话，摧毁他们的世界。”
“故而，世界将他们重组。”
林笑道：“这就是道友，最初让我不要声张的原因吗？”
梦寒香略一回想，微微点头。
林笑不由自惭一笑。
他当时，还说教对方，没什么不能说的。
却不知，真的有不能直言之语。
他又问道：“那在什么地方，才能说呢？”
梦寒香声淡若丝道：“深层。”
另一边，怜心迟疑片刻，便要跟过去。
长恨却横臂一拦，轻声示警道：“你不必前去冒险，那人不似简单人物。”
“我先过去看看他要说什么，你能否替我出现，向学院通知此地之事呢？”
他心中警钟大作，有种感觉，一旦跟对方过去，很可能无法轻易回来。
怜心沉默片息，道：“我比你，更早认识他。”
“他在路上，曾帮过我。”
“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帮我。”
“我有预感，这次，会知道真正的答案。”
她越过长恨的阻拦，阔步往林笑而去。
长恨微一叹，扶额自语道：“我大抵，会死于自己的好奇心。”
随即，他也快步跟上，走了过去。
近前后，轻瞥了眼梦寒香，朝林笑问道：“现在，可以说出你的疑惑了吗？”
林笑一甩手，扔过去一尘扫，道：“还早着呢，这个你先拿着。”
随即一指地上茶炉，朝怜心道：“你帮我拿这个。”
“我们，先去个地方。”
怜心微一皱眉，便要伸手去拿茶壶。
林笑忙道：“连带炉子一起。”
怜心一顿，只好连炉带壶，捧将而起。
然而，她刚捧起，炉子“蓬”一声，燃起苍白火焰。
林笑立有所感，道：“此炉，以心愿之念为火。看来你此刻的心愿，很强烈。”
怜心目光微疑，并为感受到火焰传来任何热感。
然，仅片刻，茶壶中似有水沸腾，壶嘴冒出腾腾白雾。
白雾弥散，周围似乎变明亮了不少。
林笑一怔，也不知还有这般变化。
没太在意，挥手召出怪石，轻抛了抛，对两人道：“你们，可得跟紧了。”
随后，用力身前地面一砸。
怪石落地，一没而入，直接不见。
下一息，一点阴影自落石处浮现，继而迅速蔓延，成一滩阴影。
在长恨二人的惊异中，一头阴影兽从阴影中探出头颅，露出一对猩红眼眸。
长恨瞬时明悟，先前出现的那些阴影兽，是这般招来的。
身前，阴影兽刚伸出半个头，林笑立即纵身一跃而起，双足狠狠踩踏兽颅。
“下去吧你！”
阴影兽立被他踩回阴影中，同时，他自身也跟着跌入阴影。
长恨登时看得一惊。
人落入阴影，犹如落入火坑。
他尚在惊疑，梦寒香已抱琴越步而出，轻身一跃，跳入阴影中。
怜心微一迟疑，也紧随其后，抱炉跳入。
“别！”
长恨急声一喊，却没阻止怜心的身影没入阴影中。
无奈一叹，他略作迟疑，见阴影回缩，也连忙跳入。
阴影空间比他想象中要深，落了数息才到底。
而先入几人，就在他落处几步前。
四周皆一片漆黑，唯有几人手中所持魄灵，莹莹生辉，抵挡着黑暗的侵袭。
怜心手捧的茶炉，仍冒出腾腾白雾，为这片漆黑空间，多添了一片色彩。
林笑见长恨落下，便对梦寒香问道：“此处可否？”
梦寒香微摇头道：“不够。”
林笑再次唤出怪石，再度往地面砸去。
长恨正警惕四周，嫌周身不够亮，举手召出一光球，顿时光辉四射。
然这一照，四周顿显出大片猩红双点。
密密麻麻，大片阴影兽将几人围于中央。
长恨一惊，喝道：“不好，我们赶紧出去。”
然而他一抬头，哪里还见出口。
林笑只挥手回喊：“继续跟紧了！”
随即再次一跃，没入地面一片紫色裂口中。
梦怜二女相继跳入。
长恨快步来到裂口前，见周围红点正徐徐靠近，一咬牙，亦纵入裂口。
这次落下更长时间，才踏足实地。
周围不再漆黑，而是紫朦朦一片，同样幽暗沉寂。
他刚要举手亮光，林笑一把按住他手腕，沉声道：“别再放了，你还想再招来阴影兽吗？”
长恨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笑道：“如你所见，是阴影中的阴影。”
长恨疑惑巡顾四周。
林笑道：“别看，你心头的恐惧，会招来恐兽。”
长恨当即心下一凛。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他念头一起，不远处立即亮起一对巨大红瞳。
“不好，是高阶阴影兽。”
“高你个头！”
林笑往地面一砸，再次砸出一道裂口。
这次的裂口，一片素灰色。
林笑迅速拽着长恨跳入灰色裂口。
梦寒香轻一拨弦，清音微响，红瞳化烟消散。
随后她也跳入灰色裂口。
怜心目光微疑，淡淡瞥了眼烟消处，未多想，紧跟而入。
眼一晃，落入一片素灰世界之中。
连前面几人，也变得了无色彩，仅剩灰白。
很快，几人相继到底，足落实处。
长恨刚要开口询问，林笑当先作手势噤声。
对这陌生环境，长恨也不敢多言。
至少一路下来，身前这人也没有要害他的意思。
林笑往梦寒香看去，见她微微点头，才看向四周。
他们已落至潜意识最底层。
略一思索，林笑无声示意长恨使用尘扫，对周身一圈之地拂扫。
长恨略作迟疑，依言而做。
不料一扫，即扫起一层灰，显出一片洁白地面。
他心有所悟，连连拂扫。
不经意间，踏入扫去灰尘之地，顿觉心头一片安宁。
不知不觉，扫空一片地面，却不知停下。
直到林笑搭手制止。
林笑拿过尘扫，对着他一通拂扫，很快也扫落长恨身上一层灰尘。
长恨的身体，亦渐渐复现色彩。
林笑扫完他，又去扫怜心。
梦寒香不必尘扫，仅微一抖身子，便消去素灰，复见莹光。
林笑遂示意几人席地而坐。
尚未开口，梦寒香便主动道：“此处乃尘沙惑之底，纵使受再大的刺激，也不会轻易影响到此处。”
长恨见她开口，再忍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梦寒香幽幽道：“欲念沉淀之处，诸般种种遗忘之欲，皆落此地。”
林笑朝怜心长恨二人道：“你们，可疑惑过，这个世界的本质？”
长恨不解道：“世界就是一切事物的组合，你所谓的本质，是指什么呢？”
林笑淡然道：“梦。”
“你们的世界，只是一场梦。”
怜心一怔，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在上面，说过同样的话。”
“我……刺穿了你。”
她扶额不解道：“我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能想起？”
梦寒香道：“此处，亦是遗忘之所，所有你曾遗忘之念，都可于此处想起。”
“人之思虑，一旦形成，便不会轻易消除，只不过遗忘罢了。”
长恨此时也想起来那一剑穿心的一幕。
他思绪急转，问道：“你如何证明，这个世界是一场梦？”
“我怎知道，这里的一切，不是你的魄灵，所捏造的幻境呢？”
林笑道：“我就是为了从你二人身上求证，才带你们到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