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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西南的祁连山脚下,数以千计的战马扬蹄狂奔,十余名未着甲胃仅穿元帅府羊绒罩甲的马兵手持长杆游来荡去,将浩浩荡荡的蒙古马群赶向中军驻营地。

这是刘承宗的虎贲营休整的第二天,在塘骑防线与冯瓤、张天琳两营的保护下,虎贲营的将士们在安全的气氛中显得闲适。

临近四月,天气已渐渐回暖,营地外时不时奔过骑兵追逐嬉戏,通常是一名骑手在前用绳索拖着草垛卷起杂草与尘土,也有可能是不停向天上抛着布球,其后的十余骑马队争先恐后,以骑射技艺把一支支长箭射向目标。

尽管长达两千余里的行军,让士兵穿着狼狈而肮脏的衣裳,蓬头垢面个个都像叫花子,但但是在难得的休闲时间里,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在奔驰中炫技,也许是左右开弓,或许是镫里藏身。

其实在昨天还有人用包裹布墩子的箭头相互模拟对抗骑射,不过在出现伤者后被刘狮子叫停。

对抗性的骑射训练,双方距离都在十步甚至五步之内,即使箭杆裹了布墩子,不穿铠甲打在身上该骨折也是骨折。

毕竟他们出来行军打仗,虎贲营的兵源都是立下战功的基层军官,全营就找不到一张弓力比九十斤还轻的战弓,这个弓力和距离,就算拿个弹弓,打脑袋也能把人打死。

军中用的弹弓不是丫形,而是弓形专门射石弹或铁弹的弓,一来用于狩猎不损坏毛皮;二来可以在铁丸内塞入密信射出去传递消息。

大敌当前,刘承宗的军队驻扎在祁连山脚下并不全是为了休息,而是因为在沙漠化的河西走廊最西端,肃州草场比刘狮子想象中少得多。

这里能被利用的土地都在灌既与抛荒之间循环,可供喂马的草场不多,带来难以放牧的问题。

辎重压力在关外时还不明显,进了嘉峪关内,马粮缺口剧增,就成了需要刘承宗操心的头等要事。

马用的豆饼、麦麸在河湟不稀罕,他们就连苜蓿做的干草块都带了不少,但这些东西如果吃完,他们两万多匹战马就得趴窝,何况后勤运送上压力也很大。

毕竟早前给主力军担当辎重兵的卫拉特军队已经往哈密去了,他们还无法就地征集民夫,肃州就这点儿人,都不够给运辎重的。

战马出重役需要精料,但需要的不仅仅是精料,光**料谁也养不起战马……这个问题就好像人需要吃肉,但也不能光吃肉,得荤素搭配,还得吃粮食。

一方面是营养全面,另一方面成本也在那摆着。

所以刘承宗的应对策略,是额外征集本地马匹,尽量以蒙古马、藏马参战。

元帅军的正经战马其实一直都不够用。

就以这支有两万余匹战马、三万多头驮骡的远征军为例,单是两万多乘用战马的品种就杂到五花八门。

比较纯的有青海河曲马、漠北蒙古马、陕西关中马、天山尹犁马、康宁府藏马;品种不纯则是各种来路不明的混种马。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士兵的坐骑根本就不是马,比如狮子营时期的遗留兵种,骡子步兵;以及来自巴图尔珲台吉的双峰骆驼。

尽管龙驹岛上的战马育种早就开始了,但建立马苑是一项需要长久投入且成本极高的工作。

从建设马场开始,母马怀胎十一个月、小马驹三年长成,一切按部就班顺顺利利,到第一批马驹编军,至少四年。

元帅府的龙驹寺在崇祯五年才建立,如今龙驹岛上净是小驹子,远没到能投入编军的时候。

在军事需求上,根据龙驹寺和马营的报告,元帅军综合能力最好的战马是河曲马,因为它体型大、载重强、耐力好。

龙驹寺阉割战马的选育方向,也是向着这些方向,对速度并不关注……战场上除了逃跑,几乎不需要让马放开了狂奔。

而蒙古马、天山马的情况跟河曲马不一样,尽管蒙古马普遍体型小、载重差、耐力其实相较而言也就那样,但它的优势和劣势,都不是选育来的,而是成长环境带来的。

蒙古草原比整个西欧都大,所谓的蒙古马也更像田园犬这个大范围的代称,在田园犬下边,细狗和京巴差别并不比细狗和柯基小。

换句话说,蒙古马和蒙古马之间的差别,可能比蒙古马和河曲马之间的差别更大。

龙驹寺养出来的蒙古小马驹,肩高普遍比散养的同岁蒙古马驹高一到两寸,同样的是它们也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饭量小的优点。

刘承宗对战马再熟悉不过了,马的食量有多大他清楚得很,不论品种、不论公母,马的饭量普遍有一个指标:正常的草料混合精料,是体重的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放出去只吃草,则要多三到五倍。

草原牧民散养的蒙古马,体重普遍四五百斤,它们一天能在草地埋头俩时辰吃五十斤草,如果搭配两到三斤精料,一天只吃十到十五斤的草就够了,实在不行少吃点掉些肉也问题不大。

尽管各方面能力都不算太好,但确实能承担几乎所有作战使命。

而河曲马被选出来的战马,体重七百五十斤到八百五十斤,它也啥都能干,而且在载重、耐力上还干得很好,就是体重在这摆着,搭配五到六斤精料的口粮一天干掉二十斤还吃不够,行军出重役就哐哐掉肉。

在河湟、河卡、归德、八角城甚至康宁府,几万战马随便放出去吃草,都能让马吃个肚熘儿圆,玩够了回来补充精料、吃点盐砖就能喂得很好,元帅府的将士们可以骑着最雄壮的战马肆意冲锋。

但是在肃州、高台这些沙漠化非常严重的地方,尤其他们的进攻方向是东边,就不是这回事了。

如果是向西进攻,经过方圆百里的沙漠无所谓,这里不能补给,去别的地方补给就是了。

偏偏东边是黑河流域的水田与交错纵横的沟渠,

这时候被牧民放养出来的蒙古马,节省草料的优势就变得意义重大。

刘承宗正在营地外随骑兵追逐骑射,刚一箭将士兵抛起的布球钉飞出去,就听见身旁护兵立马喊道:“大帅,马回来了。”

看见山下被牧兵挺着长杆驱赶的蒙古马,擦拭额头汗水的刘承宗不禁露出笑容。

肃州没让他失望,至少征集到这些战马,即使前线战时拖上几日,依然能保证将士们把战线推过山丹。

拿下张掖绿洲,战线就能轻而易举地推过山丹卫,直抵河西走廊最狭窄的永昌卫城下,与凉州卫的武威绿洲遥遥相望。

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不必再担心马粮的事了,霍去病创立的山丹军马场是真正的中华老字号,那地方在唐代养了七万匹马,即使到这个时候,依然是整个甘肃最适合养军马的地方。

毕竟甘肃的地理环境,在大规模养马这方面,于崇祯年间算是坏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了……西边是沙漠东边旱,也就中间这段,还能大规模养养战马。

当然,刘承宗露出笑容,主要还是因为看见成群结队的大脑袋甩着刘海儿自由奔跑,让他想起了红旗。

他刚派人去接收了战马,就看见西边远处有道沙尘奔来,是肃州方向的塘兵来报,有使者从关外来。

又过了几道传信,来自西边的骑兵小队才风尘仆仆地跑过来,刘承宗看着领头马背上那人直皱眉。

因为这人一身绯红、胸前有块补子、头上还戴着乌纱帽,看着很眼熟。

尽管这都是朝廷四品以上命官的特征,却不是大明朝廷命官的样子,因为绯红官袍是按戎服系着抱肚,胸口补子不是方的而是跟棉甲的团龙纹一样是圆的。

还有脑袋上戴的不是乌纱帽,而是来自大唐的潮流单品,幞头。

这人戴的铁质软脚幞头,由刘承宗亲自设计,元帅府配发给高级文官的头盔,作为其在战场上的防护。

也不算原创,刘狮子抄袭了道教绘画里的赵公明,只不过赵公明戴的铁幞头是交脚,刘承宗给文官准备的是铁质软脚幞头。

天山远征军里头除了兵就是将,能有几个高级文官?戴这头盔的就一个人,青海元帅府水师衙门正堂、咸鱼坊主、怀远校尉周日强。

但周日强这会应该跟着大哥正往天山走呢。

看见他跑过来,刘承宗人都懵了……看他镇定的模样,这也不像军队在西边出事了啊。

他们根本不知道周日强的心潮澎湃,看着不远处立马的刘承宗,周日强的脚步一步赶着一步,待临近十余步,便提早拱手作揖,随后才上前抱拳,高声道:“大帅,朝廷三复三失沦陷百年之哈密,回来了!”

“这么快?”

刘承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收复哈密这事在他心里远没有周日强那么大的执念,或者说对他来说,元帅府掌控哈密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并不值得激动。

但他确实没料到兄长的进军速度会这么快。

因为刘承宗对叶尔羌汗国不算一无所知。

南征康宁那年,叶尔羌的东部吐鲁番首领就派遣的朝贡队伍进了俱尔湾,参政失里一来就被扣下了,到现在都没让人家回家。

叶尔羌是个割据绿洲的、封建化的、部落的、汗国。

就这一句话,里边四个词,每个词都意味着降低政体稳定性。

割据沙漠绿洲,意味着城池之间交通不便;封建化意味着地方豪强势大;部落意味着抗风险能力低下;汗国意味着集权能力较差。

参政失里对刘承宗的介绍,就是叶尔羌西边一个汗、东边一个汗,即使谈不上剑拔弩张,这种关系最亲密的时候,充其量也就和刘承宗、刘承祖一样。

这种关系是不可能持续超过三代人,正常情况下第二代就得打起来了。

嘉峪关跟哈密隔着一千五百里地,他算日程,兄长这会按道理应该还没走到哈密卫呢,怎么连收复哈密的消息都送过来了?

周日强满面喜悦,几近无以言表。

他接连点头,道:“大帅,臣也没想到收复失陷百年的哈密卫会易如反掌。”

周日强这话一出来,站在刘承宗身边的将领、护兵们神色各异,刘承宗至今没有称王,部下里也向来没有称臣的,更何况这种事通常都得武夫来干,谁都没想到周日强居然称臣称得这么自然。

都是武夫,没人能理解哈密对周日强这个明朝士人意味着什么。

在周日强的人生中,从他记事算起,国力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在他读书、成长的那个年代……大明依然天下无敌,上一代人打完了东南西北所有能打的仗。

周日强生在那个强盛时代的尾巴,在当时士人的意识形态里,大明只差一个远迈汉唐的证明,这证明就是收祖宗尹州故土,这故土就是哈密。

没有它,就没有达成大一统。

占领哈密远比占领天山更让周日强心潮澎湃,这和战略、资源、财富、人口,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达成大一统的情怀。

说句难听话,一辈子干成这一件事,哪怕只是知道自己死了这件事就能干成,让周日强死路上,他心里都觉得值。

这种彪炳史册的大事办成了,周日强对刘承宗一点都不激动这事,感觉很诧异。

刘承宗不一样啊,他生人比周日强晚,别说对哈密了,就连对大唐此去安西九千九百里都没有多少情怀,他的情怀在北京,在沉阳。

更何况在刘狮子看来,周日强因为这事激动,只能说他确实只是情怀,根本没从战略上考虑过这事。

大明收不回哈密,不是因为哈密不愿归附,也不是大明不想要哈密,更不是哈密的分离力量有多强。

而是因为真正决定外西北局势的人,一直是游来牧去的蒙古人,在哈密分离出去的时代,哈密北方被瓦剌占据,南方是青海蒙古,西边是吐鲁番汗国。

这哥仨儿都算地域强权,谁也能轻易拉出万余骑逮着哈密揍,而哈密离肃州一千五百里,甘肃本身又是狭长走廊上几个绿洲据点,全靠沿着黑河修了一堆堡垒,才能保住甘肃,对哈密完全是鞭长莫及。

哈密位于平川之中,北面大山,三面平旷,本地又兵少力微,还没有供给大军补给的能力,完全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归附几年挨顿揍被占了,明军再打回来,过几年又挨顿揍,大明对哈密的弃守,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是在刘承宗这,时过境迁,局势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

刘承宗笑眯眯地轻轻哼了一声,道:“想当年,哈密北面瓦剌、南面蒙古、西有吐鲁番,可谓强敌环伺,朝廷指望哈密王自守,是鞭长莫及。”

“而如今瓦剌是我,蒙古是我,肃州还是我。”刘承宗摇摇头道:“周将军不必因此激动,收复故土,不过是应有之义,倒不如告诉我,哈密失守,吐鲁番什么反应,我们是不是要两面作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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