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外面北风直吹,看来要下大雪了。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孔七真不想出去。
可是,这封信的主人,他不得不见。
无奈叹了口气,孔七把信条扔进了炉子,盖上炉盖,又松了松炉底,披上外衣出门了。
“我不要多了,咱在京城最后偷的那个镯子,那个就行。别跟我说你都当了,不过换成银子更好……”果然,这家伙寒暄了没几句,就开始张口要钱。
“你是出啥事儿了吗,婆娘呢?”孔七问道。
“别提那娘儿们!哼!”黑暗中孔七还是能感觉到刘冲脸色骤青,噤了声听刘冲说下去,“你不知道,她偷钱偷汉子,结果我却落得被官兵赶着走,什么呀!”
孔七心想,这刘冲和他早已金盆洗手,各自找个角落隐姓埋名了,突然找自己,肯定是犯了事。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特意拿了把镰刀藏在棉衣里。
“你把她怎么了?”孔七问道。
刘冲顿了顿,嘟囔道:“杀了。这对狗男女杀了也不解气,哼,我还把他们的头脚都上了钉子,哼哼。”
倒吸一口冷气,孔七开始想法儿催刘冲早些离开——
“……不远县里捕快抓人厉害着呢,你赶紧逃吧。”
“你就是不舍得那钱呗!女儿都不愿意跟你了留给谁呢?”刘冲被孔七一句句推脱惹得有些恼火,“我要是被抓到,你也逃不了!以为在这儿破村子呆着就是农夫了?别忘了,你手上抢了多少钱,还背个人命!要不是我帮你……”
刘冲情绪激动,声音越说越大,孔七急忙捂住他的嘴:“别说了!行,我回去收拾收拾,托人给你带过去,你赶紧走,咱俩别再见面。”
听了这话,刘冲脸上露出笑意:“嘿嘿,这才是好兄弟,行,不见面,保证不见面。你啥时候给我?”
“两三天吧。”
好不容易,终于把他打发走了,看着刘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孔七松了口气,转头从田里走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声。
孔七眯着眼睛往前看,田边小道不远有俩人影晃着。
心下一沉。
后来的事孔七也记得不真切,可能是夜太深太冷了,在听出俩人说“什么也没听到”时的颤颤巍巍时,他有些头昏,又有些害怕。
每天看看地,走走邻居,帮着解决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前几天隔壁老李还说要给他介绍个寡妇呢——孔七已经习惯这样的安详日子了。
所以,有些事,必须要埋在黑暗里,绝不可以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他很庆幸还保留了这做坏事的头脑,至少现在没人怀疑他,以后也不会。
而刘冲,一切因他而起,锅也得他来背。
村堂的偏房里,官府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只剩下孔七看着对面那满脸慌张、期待与恳求的刘冲。他们刚刚在这儿说已经找到凶器,确定这个人就是凶手了,既然这样,兄弟啊,我就再“帮帮忙”。
刘冲在自己耳边小声急切地说着什么,孔七没太听清,他只是侧侧身从门缝间望了望房外——下雪了,此时的雪,和案发那夜一样大。
林深暗沼泥,
覆陷苦难依。
可笑淤泥掩,
浊心已不离。
凶器是在村正家的灶口里找到的,能够让村正时刻“看管”,别人又不会掺和的地方,也就这儿了,何况销赃同步,沾了血迹的衣服就是在这儿烧掉的。
吕岩细看了看,虽然这镰刀被火烤的表面熔了部分,但上面的血迹还是能隐约可见,刀口也缺了一块,和在受害女子伤口内发现的刀尖基本吻合。于是他找了块布将刀包上,起身往村堂去了。
聚精会神间,吕岩竟没注意到雪下这么大了,远处的村舍都被一片灰白遮盖着。
“人都哪儿去了?”吕岩问在村堂外守候的衙役。
“吕郎,郝捕头让一部分人去押运队伍那儿确认些东西,顺便看看能不能拖延拖延,另一部分人跟着李娘子去接郝嫂子了。”那衙役说道。
“郝嫂子?”吕岩自顾自问道,“行了,去屋里吧。”
“屋里还在审呢,郎君,咱真的找到凶手了吗?”
“什么找到凶手了?”
“嗯,我方才守在偏房外面听郝捕头说的,进去一个告诉一个,是不是唬人呢?”
“……”
吕岩皱了皱眉,抓紧了手上的凶器,快步往偏房里去。
偏房里出奇地安静。
吕岩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死一伤,以及那完好无损的村正哆哆嗦嗦的声音:“凶手……凶手伤了郝捕头,畏罪自杀了……”
郝嫂子就是那丁中丞的女儿丁褚桦,话不多,却温柔贤惠得紧,竟亲自这么远过来。姤儿心里这样想着,打开了伞举到两人中间。
“我不打紧的。你们这两天辛苦了吧?”她问道。
“可不是,都没怎么休息。”姤儿挥起红肿的手腕去感受飘雪的冰凉。
“你的手受伤了?”丁褚桦问道,“我带了些药,待会儿给你涂上……对了,还有披肩衣物,和一些吃的。”
姤儿收回了手搭在丁褚桦的胳膊上,脚尖不自觉地踮起,开心地说道:“嗯,好!郝大哥正等着呢,咱快点儿。”
村堂那儿好像忙做了一团,远远望见几个人进进出出,姤儿心下一紧,把伞往丁褚桦手里一放,匆匆跑进村堂。
大堂里的桌案被抬到了中央,桌上躺着一个人,昏迷不醒,胸口的衣服被扒去,用一团棉花堵着,却仍血流不止。吕岩和两个衙役在桌旁扶着,只听他大叫:“再派人去邻村找找郎中!你,去找绷带和水。”
姤儿有些恍惚,那里躺着的,好像是郝大哥。眼神飘忽,看见一边角落里,两个衙役正将村正五花大绑。
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姤儿走到吕岩旁边,轻碰了碰他的肩,带着哭腔问道,“怎么会这样,吕岩……”
吕岩握了握拳头,突然反抓住姤儿的手臂,力气极大直逼得姤儿后腿了两步:“我不是说不可以吗!现在好了,他的命在这儿,付得起吗!”
“我,我没想……”手上痛得有些麻木,姤儿心乱如麻,泪眼朦胧中慌张地看了看昏迷的郝一松,又看着吕岩。
看着他两眼的血丝,紧皱的眉头,怒气、担忧、悔恨等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冲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
“没想什么?一直惹麻烦,跟来干什么!”
说着,甩开姤儿的手臂,出了堂门,去村正家取随身的药。姤儿不自觉地抓住了吕岩的衣袖,却又被甩开。
“但愿没有你来!”
冷冷的几个字,刺开了心里一时的慌张与麻木,一点点缩回手,木讷地站在门外。缓缓抬眸,周遭的嘈杂都被隔绝在耳外,姤儿只看见,大堂里丁褚桦那刺目的背影,和她一样,无所依地,呆呆站着。
“不行,县城太远了,出这么多血根本来不及呀!”
“这可怎么办,他家娘子这刚来……”
“唉,只能等大罗神仙来救了。”
“……”
是因为我吧。
但愿没有我吧。
一团怨气与羞愧越胀越大,逼得姤儿一步步后退。冰冷的泪涌出眼眶,姤儿一扭头,冲进了漫天雪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