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们也累着了,先回去歇一会罢。”吕母待厅中众人散去,笑盈盈地拉着姤儿的手说道。
姤儿昨晚一夜没睡,第二日又早早起来拜见公婆,行完一套礼时已有些晕头转向,听到了吕母的这句话,身上一下子如释重负。
“三郎,你留下来,随我到书房去。”吕父叫住了吕岩,面无表情地背着手站了起来。余光中瞟到吕母冲着自己使眼色,吕父轻咳了两声,带上些和悦的神色对姤儿说道:“三儿媳,你先回去罢。”
“是,爹。”姤儿点头蹲身,然后和吕岩对视了一眼,便退身回房了。
书房一边开着大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映照在矮柜上淡紫色的木槿花上,撒下片片落影。房中另一边则是摆满了书的木柜,一旁的白墙上挂着一副《蓝田烟雨图》,与一旁高几上的青苹梅枝相映衬,别有一方韵趣。
吕岩跟着父亲走进房间最里面的书案旁,在坐榻前停住了脚。
“坐。”吕父坐下整了整衣衫后,抬目看了眼身后高高立着的吕岩,开口说道。
“是。”吕岩点点头,在吕父对面的坐榻上坐了下。
两人中间的书案上是吕父未练完的字帖,一旁堆着数十页纸,吕岩扫了一眼,是父亲记录的海州大小官员民案。
尽管手下有专门整理档案的官员,吕岩却知道父亲一直保留这样的习惯,一方面他是为了整理文书切实职责,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回忆书写的过程中反思考量,以求想出更好的处理事务的办法。
“爹,叫三郎过来是为何事?”吕岩盘着腿,双手搭在两侧的膝盖上,直着身子问道。
吕父从书案下的夹层中掏出两封信,递给了吕岩一封,说道:“这是苟侄写给你的贺信,信使路上耽搁了几日,所以昨日才送过来。另外他也向我问了好,说前不久升了侍御史,又抱了个大胖小子,脱不开身过来。看他一家日子安好,苟家算是苦尽甘来啊。”
“林锦生了?”吕岩这几月过得云里雾里,乍一听到这消息,不禁瞠目。回过神儿来,吕岩掐指一算,十月怀胎,林锦临盆的日子的确是早就到了,内心不禁为两人感到欣喜。
见父亲皱起眉头,显然是对自己直呼林锦之名感到不妥,吕岩急忙改口道:“父亲说的是。表......表嫂子刚生,迁官又有很多事务要忙,我看一年半载的是过不来了,等过些时日回去,我和姤儿顺道儿去看看。”苟杳比吕岩长了几岁,按辈分是他的表哥,不过吕岩很少这样叫,因此这声“表嫂子”,说出口来也十分别扭。
吕父点点头,思忖了半响,说道:“是该去看看......不过,既然要去京城,是否也到你三叔家坐坐?听他说朝中空出了些职位,需要些务实肯干的人才。你看苟侄因此能被提拔为社稷百姓做些事,你若是......”
吕岩嘴角保持着一抹微笑,明白了父亲找他谈的目的,而且也早料想到了。不慌不忙地站起,又在一旁的地板上跪下,吕岩拱手说道:“父亲的心意三郎明白。只是——”
吕父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果然,对三郎的指望,即便是成了家也依旧是枉然。
“只是孩儿虽可乘门荫之便,却心有不安,如若真要上京得那一官半职,孩儿希望能够再次参加科考,也不枉所学之才。”
听闻此言,吕父的眼中又闪现出一点希冀,可转念一想,当初这三郎被自己逼得紧了,虽然参加了几次科考,却故意文不对题,以致名落孙山,难道他又要故伎重演?可看他的神情,却又不像。
“你......当真愿意为官?”
“心有所系,谁人不愿?”
看着眼前抬手低头的吕岩,吕父冁然而笑,直点着头说“好”,此时的心情,竟比听闻吕岩要娶妻的消息更为称心畅快。
“既然你决心已定,等家里送完宾客,你就和姤儿回去准备罢。”吕父说道。
“是,爹。”吕岩点了点头。
这一番对话寥寥无几,竟比吕岩预想中容易许多,也舒心许多。吕岩暗想,是自己的心境变了,还是一直藏着这想法?
“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和你商量。”吕父收起了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招呼吕岩回到榻上坐下,手指摩擦着书案说道。
“还有何事?”吕岩看父亲一脸踌躇又说不出口的表情,奇怪地问道。
吕父脸上挂起一丝怒气,又大大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峰儿,想来你母亲还没和你说这事......晴雪是你名下的家仆,你出一道‘放良’的手续,剔除她的婢女身份,让她跟着峰儿如何?”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吕岩惊讶得合不拢嘴——什么一会儿吕峰一会儿晴雪的,父亲又为什么把他俩扯到了一块儿去?
吕父看出了吕岩的错愕,又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是峰儿那小子,被惯得没了自制......你们还留在京中的时候,上元夜两人喝得大醉,峰儿他.......唉,竟做出这种事。”
看着父亲连摇了两下头,吕岩的错愕转为惊悸,他忽然想起上元那夜晴雪彻夜未回,想起第二日母亲在书房看着跪地不起的吕峰生气的模样,想起这些时日身边少了一些吵嘴的陪伴......吕岩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事忙吕峰和晴雪才不来烦,没想到他们之间竟发生了这事儿,细想起来,吕岩对自己的毫无察觉感到有些惭愧。
“父亲是打算,让晴雪做五弟的侍妾?”吕岩问道。
吕府“嗯”了一声回应着,然后说道:“本来想着晴雪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纵然不娶妻,将她收了房生个儿子也好。后来看你没那份心,就想着等她长大了寻个好人家。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你于叔是家中的老仆,尽心尽力了大半辈子,峰儿竟然趁酒醉轻薄了他的......唉,对他父女二人,我和你母亲心里十分愧疚啊。”
吕岩皱了皱眉,想到晴雪若是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的吕岩真想好好揍一顿不知轻重的吕峰。
“于叔和晴雪怎么说?”
“于管家说要听你的意思,而那晴雪,一直对这事儿只字不提,我们也不好强问。我想眼下能调和此事的,也只有你了。”
吕岩垂下眼帘,细想片刻后,说道:“孩儿知晓了,父亲请放心。”随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吕岩便起身拜离了父亲,慢步回房找姤儿商量去了。
“竹露滴寒声,离人晓思惊。酒醒秋簟冷,风急夏衣轻。寝倦解幽梦,虑闲添远情。谁怜独欹枕,斜月透窗明......“
当马车停在一片晚秋的红枫之中,姤儿仰头看着红叶飘撒间西边那渐渐微弱的日光时,被眼前惜别而不舍的凄美之景触动,开口吟道。
“咳,咳......”旁边传来吕岩做作的咳嗽声,姤儿转过头,看见他正斜眼向她示意后面。
回头看去,是晴雪低头落寞的神情,她虽不懂诗词,却被姤儿方才的吟诵感染,心头又堆起了层层心事。
姤儿满脸歉意地和吕岩对视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自那日吕父告知了她和吕峰的事,姤儿和吕岩便分别找了他们相谈,才知晓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晴雪一直躲着吕峰,两人竟没好好说过一次话。后来在姤儿的不断安慰下,晴雪终于开了口,她说不敢想离开父亲,不敢想做吕峰的侍妾会是怎样,只想跟着吕岩他们回芮县。
姤儿记得她那慌乱无措的双眸,显然还是个懵懵懂懂、拘束念亲的小娘子。既然如此,于叔也不置可否,他们又何必逼她做出选择呢?
于是一行四人告别吕家,踏上了回乡之路。
姤儿他们刚出城时,吕峰策马追了上来,将晴雪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虽不知是什么,只是那之后的一路上,晴雪的话更加的少了。
“走罢,再不赶路,咱们要露宿荒野了。”姤儿搭上晴雪娇瘦的肩,语气轻松地说道。
“是啊,不然咱们只能跟着朝儿钻洞里睡了,要是碰上什么又丑又凶的兽虫,被咬上一口可不得了。”吕岩脚上蹭着朝儿的皮毛,冲着晴雪说道。
看着地上那只满身毛刺的小东西,再想想吕岩口中“又丑又凶的臭虫”,晴雪耸了耸肩,挽上姤儿的手臂说道:“那咱们快走罢!”
“好,待会儿到前面的县城里寻些好吃的。”姤儿弯嘴一笑,拉着晴雪快步上了车。
一树枫叶在风中四散,落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盖住了通向远处的那行深深浅浅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