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偿所愿,吕岩自然感到欢心鼓舞,此时的他正驾马在向东的路上飞奔,既担心着居无定所的姤儿他们,又想快些回去分享这个好消息。
然而,更多闪入吕岩脑中的,是这几日那件让他倍感烦闷的事。
放榜之后,苟杳兴高采烈地向他祝贺,还说要好好宴请他一顿,却对借钱之事只字不提,甚至在吕岩刚提及家宅失火一事,嘴上打着哈哈置之不理。
面对这样的苟杳,一向心气儿高的吕岩不再多言,应付完中榜之后的琐事,便收拾行囊准备回去了。
临走前,吕岩收到了乐柳儿的贺帖,几番迟疑之下,还是顺道儿去了趟玉娥坊。
乐柳儿明白了吕岩的来意后,二话不说便取出了十几匹绢帛和数贯铜钱堆在吕岩面前。尽管乐柳儿一副做买卖的口吻,说着以后是要偿还利息的,吕岩仍是心领了她的慷慨好意,相比之下,吕岩想到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心下更为郁闷。
驮着钱物的马儿没办法飞驰,吕岩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一路策马往吕宅去,吕岩并未察觉到路上行人偶尔投过来的惊惧的目光。直到临近宅园的大街,吕岩起身下马,才感受到一股怪异的气氛。
首先是街边收摊的谢老丈,看见吕岩时脸色变得灰青,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接着是后排街坊里提着桶要往街边沟中倒水的小郎君,眨巴着眼伸脖看了看这位过路人,顾不得手上的水桶,飞奔着往家里跑去,嘴上还喊着什么“吕、吕郎君回来了”,弄得街上撒了一地的水。
吕岩不由奇怪得心道:“我就算回来了,也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罢。难道京城的消息传得这样快?可看他们的反应.......”心中渐渐忐忑,吕岩勒紧马绳,加快了步子往宅门去。
转过街角,吕岩便望见了那黑迹斑斑的宅子,只是气氛比想象中的似乎更加凄凉,走进一看,焦黑的大门上,竟挂着两只大白灯笼,门前还零零落落地飘着些纸钱。
院内,传来晴雪嘤嘤的哭声。
听着这悲不自胜的呜呜咽咽,吕岩如坠冰窖,无数个情形闪过吕岩的脑海,都是难以承受之痛,他脚下有些踉跄地绕过影壁向前院走去。
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乱如麻的吕岩两脚踏进了前院,只见被烧焦的残垣断壁围绕的院中,竖放着一口绑着白布的木棺。
棺旁跪着粗熟麻布的三人,正背对着自己埋首哀恸,只有在院廊徘徊的朝儿,似乎早已闻到了吕岩的气息,先迎了上来。
听见脚步声和朝儿喉咙的呜呜声,于叔以为又来了悼念之客,蹒跚着站起,递过纸钱来。
四目相对,于叔“呀”地一声惊呼,怔忪在原地。晴雪听见父亲的喊声转过头来,顿时止住了哽咽,涕泗横流的脸上带着一半的惊疑和一半狂喜,嘴唇颤颤道:“阿......阿郎?”
吕岩看到毫发无伤的三人,乱跳的心暂时安定下来。原本静如泥塑垂头待在一旁的姤儿听到了晴雪的这一声,缓慢转过脸来,双目红肿着,木然无光。
“姤儿,发生什么事了?”吕岩奔到姤儿面前,看着那苍白的脸颊上两行未干的泪痕,拉起她冰凉的双手问道。
手上传来熟悉的温热,失魂落魄的姤儿眼睫颤动了下,面容微动,一只手抚上吕岩的侧脸,声音弱弱道:“你......”
“这是怎么回事?”吕岩紧握住姤儿的手放在胸口,向于叔问道。
此时的于叔已反应了过来,他见吕岩安然无恙,心内慰藉,便平稳说道:“娘子写完信后不久,苟郎就差人送了些钱物过来,谁知第二日,有人抬进了这口棺材,说是受苟郎之托,还交给了娘子一封信,信上说......”
“信上说了什么?”
“说郎君在京患了奇症而亡,信中言辞悲恸,又是苟郎亲笔,我们便信以为真......”
吕岩看着憔悴不堪的姤儿,信中涌起一股怒火,问道:“你们就不拆棺验一下的么?”
于叔回想着叹气道:“棺材已经被封,苟郎在信中又说是奇症,怕会传染嘱咐我们不能打开,所以......”
“他是在做甚么!”吕岩半气半疑,起身拔剑,“哐当”一声劈开了那木棺,吓得朝儿窜进了斜搭在地的柱梁中。
木板断裂,里面露出一个用大红布条装饰的坛子,吕岩上前拔开坛子的红封口,里面塞着一封信,而信下面,竟是满满的铜钱和银两。
“这......”于叔惊叹道。
此时姤儿终于恢复了气力与神志,也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断成两半儿的木棺旁,看着吕岩拆开了那封信纸。
纸上只有短短的四行字——
“苟杳不是负心郎,
路送多银家盖房。
你让我妻守空房,
我让你妻哭断肠。”
原来是这样!苟杳的避而不见,竟是花费心力为了报那三日之“仇”?吕岩此时不知是该恼怒还是该苦笑。
一旁的于叔和晴雪却面面相觑,对信上所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姤儿也不知内情,不过她也没心思去想,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数月未见的吕岩,感受着久别重逢、又失而复得的喜悦。
吕岩握着信纸又好气又好笑,突然感到脖上一紧,姤儿踮起了脚,双臂环在自己颈上,迎面深情一吻。
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扰得不知所措,吕岩怔愣之下轻搂住姤儿的腰身,受了这一份亲昵。
谁知姤儿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旁人在场,紧紧环住吕岩不放,愈来愈浓的情意从姤儿的柔唇间传来,一点点撩动着吕岩的心潮。
晴雪早已羞红了脸拉着于叔要走,可这满目废墟,一时又无处避开。正尴尬间,见吕岩两手捧住姤儿的肩,将她推了开,晴雪和于叔才稍感解脱。
但他们还是错估了自家的这位郎君。他眼角抹上几分宠溺,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姤儿,突然弯下了身,闷哼一声横抱起了姤儿,大步跨过门廊,往西院走去。
“朝儿,回来!”晴雪叫住了欢天喜地想跟着二人而去的朝儿,回头看了看于叔,还有那在余晖中静静卧着的破木红坛,深深松了一口气。
于是这夜,托苟杳的“好意”,让这夫妇二人经历了一次跌宕起伏,又绸缪难忘的“小别胜新欢”。
第二日清晨的锁秋堂中,姤儿正对着铜镜梳妆,吕岩则推开了窗扇,对着满园秋色惬意地吸了一口气。
纵使院墙那边一片焦土,西院却依旧景色如故,尤其是在这名副其实的锁秋堂中向外看去,入目是金黄秋菊、紫红的风铃草,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浓郁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腰间被背后一双纤柔的臂环住,吕岩听到姤儿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昨日真的伤心极了。”
吕岩轻拍着姤儿的手,说道:“都怪苟杳那小子,下次见到他看我不给他两个过肩摔。”
姤儿噗嗤一笑,道:“对了,苟杳那纸条里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吕岩知道瞒她不过,便将姤儿拉到身旁,给她讲起苟杳和林锦成亲时,他和苟杳的三日洞房之约。
“什么,你竟装做新郎瞒了锦儿姐三日!”姤儿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怪不得我那时看他们神色有些不对呢。要是我浑然不知地守了三日空房,一定很酸心......这样看来,苟杳报复你一下也是无可厚非。哼,都是你,害得我受这般苦楚。”
看着姤儿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吕岩搂着她柔声哄道:“是,是。都是我不好,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担心.......”
姤儿半天没说话,吕岩以为她还倔着气,笑着歪头看她,却见姤儿侧目黯然,又听她说道:“吕岩,是我不好,没好好看住家。”
“哪里是你的错,你们安好我就很开心了。”吕岩说道。
姤儿转过身,惆怅地说道:“吕岩,你知道吗,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一直想着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祸事接二连三的来,可这一切,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不是么?天道,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不留情面的......答应我,吕岩,从今以后,无论福祸忧欢,都要带着我。”
“姤儿......”吕岩有些心疼,又对着姤儿微微一笑,说道,“我答应你,以后走哪儿都要拉上你,再不放你一个人留着。”
“嗯!”姤儿笑着点点头,又回味了一遍这次的大悲大喜,歪头道,“不过说起来,苟杳和你啊,都是互相不识好人心呢!”
“哦?嗯……是罢。”吕岩仰了仰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
延锦阁的晴雪看见对面开了门,便大声喊道:“阿郎,娘子!早膳做好了!”
来到延锦阁,吕岩和姤儿围着小桌坐下。于叔从角落费力提着一大袋重物过来,将包裹的布打了开,说道:“郎君,这是苟郎送来的棺......缸中的钱物。”
吕岩看着堆成了小山的铜银和佩饰,颇感意外,哼笑道:“他这是把全身家当都送来了罢?”
“苟郎确实有心了。我昨晚算了一下,重建新宅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咱们是不是赶快还回去?”于叔递给了吕岩一些账单,上面算着各类开销,十分详细。
“就按于叔说的办罢。”吕岩笑道,“不过这宅子的费用可以再节约点儿,咱们或许在这里住不太久了。”
“阿郎的意思是?”晴雪奇怪地问道,看着吕岩渐渐露出的得意神色,顿时豁然,“难道是——阿郎中了!”
三人一齐盯着吕岩,见他抿着嘴故作神气地点了两下头,登时心花怒放,高阁之中,一下子吵闹了起来。
正如吕岩所说,新宅建起后过了半年,吕岩被授予了县丞之职,朝廷命他即日启程。
收拾好行囊,一行四人便踏上了新的旅途。前路,又是一片未知而诱人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