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旁边很快接二连三有人上前关心询问,“孔良,你咋样啊?”
“哎呀,这孩子一直在这儿呢,就没休息过。”
“孩子,你先到旁边歇着吧。我们保证把这孙家赶出去!”说话的人又抬头看向四周,“诶……你们谁带了吃的啊,给这孩子垫垫肚子!”
“我我我……我带了,刚好给我家孙子买的糕点,来。”答话的人递出手里提着的糕点。
扶着孔良的方脸老叟一把接过拆开,把糕点往孔良嘴里塞,“来,孩子,快吃点。”
孔良确实是腹中空空,便没客气,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有些虚弱道,“让叔伯们费心了,待我回去,一定将吃食奉还。”
“哎呀,你就别客气了,先前孔县令……”说到一半,方脸老叟重重叹一口气,不忍再说,又道,“来,你先到旁边歇着,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说着将孔良搀起,安顿到一旁石墩上坐好。而后转身重新走向人群。
完全没发觉孔良低垂的脸上,嘴角悄然弯起。
今早,一个名唤成阳的男子来寻他,问他,
“卢晗已死,卢氏不会轻易放过大贾氏母子,孙杰判刑死期已定,你可觉得够了?”
他毫不犹豫回答,“不够!远远不够!”
那些失去女儿的父母尚在痛苦中挣扎,他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果,数年的隐忍和痛恨早已深深扎在骨血里……
可孙升夫妻纵子行凶,包庇恶犯,凭什么最后还能稳坐家中,安享富贵!
谁都能说自己无辜,唯独孙升夫妇不能!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痛恨东沧的律法——亲长隐匿罪幼,非反不追罪!
原以为自己无可奈何,只能带着这份残存的怨愤过完一生。却没想到……
“孙家作威作福多年,民怨已深。如今骤失靠山,只一点星火,便可墙倒众人推。孙升自私自利,小贾氏心性毒辣,让他们内斗,不是难事。”
“姑娘已收买孙家几名负责采买的奴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孔良心领神会。
过程很简单。
孙家奴仆仗势欺人,口出狂言,激起民愤。孔良作为受害者,火上浇油,便有了如今这场面。
一片喊骂声中,孔良缓缓抬起晦暗又期待的眸子,死死盯着孙宅高悬门上的匾额。
阿爹,阿娘,你们再等等,儿子马上就送那两人下去,给你们赔罪!
与外面的沸反盈天截然相反,孙宅内堪称一片寂静。
孙升捏着一张休书进了主院,心里已打好算盘。
只要休掉小贾氏,将她推出去,就能平息外头那些人的怒气。
反正卢晗已经倒了,他没什么好怕的。还能早点把柳娘母子迎进门,以后他们一家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进了屋子,见到人,孙升直接将休书扔到小贾氏面前,腰身挺直,脸上是不再掩饰的厌恶,“贾毓,你明天就离开吧。”
他没现在就将她赶出去,已经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了。
“好。”小贾氏垂眼看着飘落在眼前的休书,心平气和地应下。
倒是让孙升结结实实诧异了一下。怎么回事,她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咳……”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孙升略尴尬地干咳一声,又道,“如果不是你教子无方,让儿子犯下这等大错,我孙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是,是我教子无方。”小贾氏面容依旧平静,“杰儿有今天的结果,确实是我纵容太过,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话落,面色灰暗,整个人好像失去支撑,身形佝偻了几分。
小贾氏幽幽抬头,眼里透着一股死气,“既然我明天就要走了,咱们也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就陪我再吃一顿饭吧。”
(
“我给你做几道你喜欢吃的菜。”小贾氏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难得见她这副柔和安静的模样,又是最后一顿饭,孙升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微叹一声,最后留下了。
等了一段时间,一道道菜被下人端上来,孙升看在眼里,心情变得更复杂难言。
还真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好像以前……也吃过,就是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最后一道菜,是小贾氏自己端上来的。放好菜后,还亲自为孙升盛上饭。
“吃吧。”小贾氏温声道。
随后夫妻俩在无声中动起筷子,小贾氏时不时主动为孙升布菜。
孙升不习惯,一时有些局促,“你……你也吃。”
而后见小贾氏仍坚持,便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将她布的菜一一吃了个干净。
“你先前说……”小贾氏忽然放下筷子,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孙升,“我教子无方?”
“那你呢?你这个当爹的呢?”
“我怎么了。”孙升顿时也放下筷子,皱起了眉,“相夫教子本就是女人的事,如何能怪到我身上。”
孙升眼里露出严肃的谴责之意,浑身一副一家之主的作派。
这女人……果然还是那副蛮不讲理,我行我素的性子。
“女人的事……呵呵。”小贾氏两眼木然地轻笑两声。
下一瞬,身子猝然前倾,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孙升,好似一条瞄紧猎物的毒蛇,一字一句,“那你怎么,还亲自教外面那个小杂种,识字算账呢?”
嘭!
孙升顿时吓地猛然起身。连带桌子移了位,桌上碗筷哗啦晃动不止。
大惊失色颤声,“你……你怎么知……”
但转瞬便想到,自己现在根本不用怕。很快又恢复镇定,理直气壮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我孙家的家业,总要有人继承,总不能……断送在杰儿这个天阉的身子上。”想到往日养外室的战战兢兢,孙升不禁挺了挺胸,露出扬眉吐气的神态。
“继承……家业?”小贾氏定定地凝视孙升。
“哈哈哈哈!”她猝然尖声大笑,笑声中透着无法忽视的讽刺和悲凉,“你是说……继承……通过我积累下来的家业?哈哈哈哈……”
孙升面上顿时浮现一层薄怒,随即侧过身子,不再看她。
眼里却不可避免地划过一丝心虚。
“算了……算了哈哈哈……”小贾氏笑得满脸泪,“反正,不管你孙家有多少家业……”
小贾氏忽然敛笑,笑意化作眼中的阵阵畅快,轻声道,“那小杂种,都继承不了了。”
孙升立时脸色大变,回过头,“你说什么?你什么意……唔咳咳咳……”
话未说尽,孙升顿感腹中一阵剧痛,猛地呛出一口浓血。当即想到什么,看向桌上的饭菜。
“你……你下毒咳咳……”孙升瞪向小贾氏,双目震惧。
小贾氏身形未动,静静地一下一下擦掉口中不断溢出的血。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可你漠视杰儿多年,更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我们一起提前到下面,等着给杰儿赔罪吧。”
孙升再支撑不住,重重摔到地上,“那咳咳……那承兴呢?”
“呵……那个小杂种啊,”小贾氏终于因忍不住疼痛而皱眉,但仍露出笑,“他已经……在下面……等着你了呀。”
话落,小贾氏也不受控制地倒至地上。含着一丝遗憾,缓缓合上了眼。
孙升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后,孙宅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下人惊慌失措地从里头跑出来,不顾迎面砸来的秽物,连滚带爬穿过人群,嘴里低喃,
“死了,都死了……老爷和夫人死了……”
看到这一幕,孔良整理着衣袍起身。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