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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日便去找瞿前辈。”刺刺咬着牙,“不管是好是坏——不管谁对谁错,我去问清楚!”

“你想怎么问?”

“我……”刺刺犹豫了下,“我先问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曾是交换过名字的好友,如果真的是,那我再问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过节,为何这般疏远了,就连我爹死了,也没见他有心来吊唁……”

“只怕你在他面前一站,他已经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夏君黎摇头,“对付他这种人,存心套话只怕反被他攻心。你别去了,我去就好。”

刺刺狐疑:“你就有办法问出来?”

“我不问。我动手试他。”夏君黎道,“但叫我发现他体内有半点那阴毒内力的痕迹,我就把他带回来。”

“你用什么借口试?总不能……去别人家就……”

“都说了,在他面前,还谈什么借口?自是见面就动手了。”

“那还有苏姨和凌叔叔啊。”刺刺道,“他们面前,也不解释么?不若还是我与你同去,不管怎样,还能劝劝他们……”

“劝什么,我早把他们得罪完了。”夏君黎苦笑将手举起了些,刺刺立时便瞧见了他腕上被自己新包扎过的伤。“难道你……”她似有所悟,一时不甚敢信地看着他。那是剑伤,她适才看见的。现在,她知道那是谁出的剑了。

她有满腹的话要问,可此时却忽然不知该问什么了。“我……”她一时满心郁痛,“我不想见你这样。你以前和凌叔叔那么好的,都是因为——因为青龙谷的事,才弄成这样,对不对?”

“谁跟你说的。”夏君黎却忽然伸手揽了她,“别想太多了。明日你就留在这陪一衡,我让俞前辈也留下。其余你就别管了。走,睡了。”

“那你要应允我,”刺刺被他推着出了厅堂,还是挣扎着道,“小心些,不……不要再受伤了。要是苏姨和凌叔叔拦着你,你……你就回来。你一个人,对他们三个,要是强来,那……那怎么都吃亏。”

外面廊间的灯火暗淡,斜上的天空笼着一层雨后青灰,不明显,却轻易遮去了所有的星星。“知道了。”夏君黎的回答在刺刺听来几乎有点敷衍,可她——也没有再强求什么的办法了。

夏君黎却实在是真心的。他没那么自大,那三个“金牌”若是联手,这世上哪有人能对付得了。就算是其中的一个——都不是好消化的。可是,他真的需要一个答案,就像今日,他需要从凌厉那得到一个答案一样。他虽不能确信瞿安就一定是那个答案,可所有那些先前觉得四散支离、各说各话的模糊影团,在思及了瞿安这条线索之后,似乎就趋向了某个稍稍清明的方向。或者应该说,他现在能从这一切中找出的唯一看得清的方向,只有瞿安。

终于整理毕歇下时,他才意识到,因了这段日子单一衡的存在,这还是头一回他和刺刺得以再次独处。以单一衡的受伤昏沉来换得这样的独处——这并非他本愿。若定要相较,他倒是更希望他们二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陪着他早些解决所有的疑问。可这样的相伴究竟还是令他欢欣的。曾有一时,他总以为有她存在的光景是梦,唯她身边还有个单无意才让他相信那一切竟是真实;如今单无意不在了,换了单一衡——虽然这少年有时极为讨厌,可却竟也是依凭着他,他才觉得她更真些——真实地存在于所有那些属于她、她亦属于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仅属于他的世界里。

那些片刻的、完美的、独占的虚幻都是会离去的。只有这样的真实才会永恒吧。

刺刺却已经睡着了。这半日之间所历的惊吓与忐忑——所有那些心绪的起伏在沾枕时都和疲累一起化作巨大的乏意在每一寸身体里散开,她便陷入难以抵挡的深眠里——同以前一样。夏君黎于此只有羡慕。却也欢喜。却也庆幸。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在睡梦的无觉里没有丝毫反抗与回应。

灯火息去,他也将双目闭上。他盼着这样是永远,却也知道,在今夜与他们曾经彼此承诺的永远之间,还有许多事未完成。

他仍不得不孜孜思考着明天——刺刺那句话说得很对,她说不管是好是坏,不管谁对谁错,总要问清楚。假如瞿安不肯在自己、在凌厉面前说,那便带他回来,或许面对俞瑞时,他能少隐瞒一些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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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这番想法正如宋然之意——在这许多线索都指向瞿安时怀疑瞿安,本就是顺理成章、预料之中的事。有这么一个人物为自己替罪,实在是他这熟练的百家戏子从无破绽的瞒天过海人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场幕间串联。

可今晚的宋然实在高兴不起来。他穿着一身仍然滴得下水的束身短衣,不复那常日里翩翩仪态,借着夜黑无人,万般小心着,才狼狈回到自己位处西郊的家。宋客同娄千杉那间屋已经没有灯火,但自己那间还有些弱光。他成亲多年的夫人岳舟一向不肯在他回家之前熄烛,他若忙得无暇回家,这烛便也彻夜亮着。

他没有立时进门。他退出去,在不远的溪边坐了一会儿,想再多压止下这一路沸腾至今无处宣泄的气急败坏。他在岳舟面前一向完美无缺——不单是外表,还有一切言行。虽然她不会听,不会说,不识字,无法泄露他的任何机密,但他并不愿多留下任何一丝可能。

至少她还有能看得见的眼睛,能嗅得到的鼻子,和能感触一切的双手与身体。亲近而熟悉的人,永远是最可怕的敌人,会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异样——他从不轻忘这一点。

离开瞿安那片树林之前,他捡拾清理了所有遗留的痕迹。与自己有关的东西——被割分数块的襕衫、幞头与折扇——他并不敢随意丢弃,到了此刻,他才重新将它们看了一遍。

还好,这些东西,坏了就坏了。衣冠可以换新,这把扇子……虽说有点可惜,不过他本就不怎么将这扇子拿出来,料想也没人会问起。只要——他摸了摸怀里——“黑玉落笔”没有损伤,就没什么解释不了的事。

他望着身边那溪水。春夏之交,正是丰水时节,虽应是沉鱼俱寂的深夜,适才一场大雨却似已将这溪间都搅得欢腾起来,即使在黑暗中,他亦能看见隐约鱼影于水中游动,更有虫鸣蛙叫,辅以点点跃浪之声,与岸边和岸下不知是真是影的随波柔草相映——实是一派意外生机勃勃的好景。

他慢慢斜身,轻轻将一只手掌放入水中。水是凉的,从上游不快不慢地流淌过来,平静闲适得几乎不被任何生物所察觉。只有置于其中的手掌多少能感受到水流的冲撞——他感觉着阴凉的流水于他掌阻之处分开,随即又在掌后合拢,如从未有过阻碍般了无痕迹地漫向下游。

“分水”。他想起这个名字。于他一直在习练的这门内功心法,瞿安知道得并不完整——所谓“分水”,只是他当时给心法之中某一式手法起的诨名,因为那一式的本质便是将某种内力悄无声息挤入对手脏腑之中,中者脏腑之中的“水”会在随后一段时间里逐渐被挤出来——这是他想到“分水”二字的本意。凭运气,快则片刻,慢则数日,待到发现时,受蚀之内脏若已干涸失水,人自然便没得救了。手法固然重要,却并不是这心法最重要的部分——那能够透穿了身廓、沿着敌身中所有的水流渗溢向脏腑的浑浊而阴冷的“内力”,才是一切的机要所在。

他很庆幸瞿安对此兴趣不大,当时没有追问太多,否则他就没有办法隐瞒这门心法真正的名字与来历。他确实从执录家的故纸堆中学了不少失传功夫,可这门心法,却是源于东水盟。

——这也算是他偷得这个盟主之位的一点红息了。

江湖上多少都听闻过昔年江下盟是创自两名英雄——一名,是来自江南的夏吾至,另一名,是来自江北的一位使枪的英雄。江北的那一位,因为英年早逝,在这向来多忘事的江湖里,多年之后的名声远及不上夏吾至,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子、后来的盟主曲慆临,在江下盟外,就连姓甚名谁都有多个版本,没个确说。

关于他缘何早早身故,江湖上也曾众说纷纭,有说是病死的,有说是为金人害死;大约是为盟中士气故,他身边人也从未将真相声张。不过执录家倒是凭借收集消息的本事晓得一些秘闻——这位旧日英雄,似乎是修炼内功心法不慎,暴毙而亡的。武林中人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屡见不鲜,作为一盟双主之一,确实不大光彩就是。

如果宋然没有在十年前于淮水偶遇曲重生,他所知也便仅此而已了。但那位热情而天真的年轻盟主,将他引为知交好友之后,却与他说了极多江下盟的故事。那位江北的旧日英雄——按算该是曲重生的师祖——原本是姓“红”,但这个姓不多见,大约起初形诸文字时给人误当作了“江”,与夏吾至合创江下盟之后,又总给人以为“江下”盟便是姓“江”的与姓“夏”的各取了姓,在江湖上便越发传得乱了,“红大侠”就彻底给人叫成了“江大侠”,而死得也“鬼鬼祟祟”,以至于死后竟也没能正过名来。

但以“鬼鬼祟祟”这等言语评说他自是刻薄了。红大侠也好,江大侠也罢,以一杆“渡江”长枪大杀四方之际,亦是中原武林一面万人景仰的旗帜,足以令金兵闻风丧胆。在初年江下盟之中,红、夏二名盟主倘定要分个事业功绩,那么红盟主甚至应该在夏盟主之上,大约——比起家园仍在的江南人,失去故乡的江北人总要从骨子里多出一份压不住的骁勇来的。若没有集结在红盟主周围的那批江北侠士,单凭当时的夏吾至,江下盟恐怕无法那般一呼山啸。

红盟主的师门已经不可考,但是他身负之学,除了那惊世骇俗的枪法,另有一件,便是一门极为霸道的内功心法——至少心法的名字极为霸道——叫作“隳堕”。这两个字无论写起来还是念起来都颇为复杂,所以也没有传开,总之,民间只传他厉害便足够了。也便只有他的嫡传弟子曲慆临得了他心法之传承,但在红盟主练功走火暴毙之后,曲慆临似乎有所顾忌,便也没有将这心法再习练下去了。

曲慆临没有练成,他的义子曲重生自然更没有机会。“食月”已然长成,曲慆临父子身边有如此死士,即便没有绝世内功在身,也无人能撼其盟主地位。

直到江下盟式微——盟主之名仍在,可盟已不存。

曲重生在种种变故与尝试之下渐渐明白——“武”永远是这个江湖最无可替代的东西。假若他的义父曲慆临有师祖那般武功,那么即使抗金之盟渐渐瓦解,他这个盟主的身边也不会人走茶凉;“江下”换了“东水”,假若能拥有至高武学,即使不杀金人,也依然能聚结号令一方江湖。他依凭此信念从义父的密室中悄悄取出了封禁已久的“隳堕”,为了不被盟中旧人发现,独遁江湖,期待着有一天自己归来时,已拥有了与师祖一样叱咤风云的力量。

他本有希望成功的。

——如果没有遇到宋然的话。

月亮竟重新出来了,只是笼绕着一层迷雾,只有微弱的、朦胧的光晕。宋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良久,微微抬头,沿着溪水望向上游。水面不知何时也有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寻常。那不是月的倒影,而是——鱼!那是数十条鲜亮的鱼,将发白的肚皮向着天空,先是看不清的一点点,然后连成刺目的一片片,随波向着下游的方向载起载伏而来。除了它们口中吐出的最后一点残屑,水中几乎看不出一丝浑浊,微风仍然吹拂着岸边的芦苇,只是不知何时起,那么清亮的蛙叫虫鸣,所有的欢腾与生机已全数消失不闻,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岸下和溪底的长长水草,在水中伸展漂浮,无声向下游拉长着自己,拂弄着鱼群渐渐失去光泽的身躯。

宋然将手收回来,目送着这场新鲜的死寂。现在,他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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