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严八姐听了程亦风的猜测,万分惊讶,“此话怎讲?”
“樾寇再怎么骁勇狡猾,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支大军占领揽江县城。”程亦风分析——不过,他们可以先制造谣言,使城里的百姓张皇失措,连衙役都匆匆逃命,如此一来,细作即使只有百来人,城内能抵抗他们的人却很少,他们就关起城门来,插上玉旈云的旗帜,假装有重兵把守,实际是想让随后赶来的楚军不敢轻举妄动。用这样的毒计,他们便彻底打乱了楚军撤入山林的计划——百姓已经四散逃命,民夫魂飞魄散,而粮草也掌握在细作们的手中。“他们根本无意与我们交手——其实也不敢与我们交手。”程亦风道,“他们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或者是在等樾军主力来到,或者,是在想办法把粮草偷走。”
严八姐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群细作也太大胆了。虽然他们有武器,但咱们这里三千人强攻进去,足够把他们踩成肉酱。”
“那还等什么?”白羽音插嘴,“咱们就撞开城门,进去收拾这群蛮夷!”
“我只是猜测。”程亦风道,“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好还是设法去探个虚实。毕竟这关乎几千人的性命,还有未来的战局。不能只凭我的猜测而行事。”
“这个简单,我翻进城墙去瞧瞧就知道。”白羽音自告奋勇。
“不。”程亦风道,“郡主虽然身怀武功,不过临敌经验较浅。我以为还是劳烦严大侠冒一次险——严大侠意下如何?”
“程大人何出此言?抗樾卫国,我自然义不容辞!”严八姐回答。
“那我就带着民夫们先撤到山脚下去。”程亦风道。
商议既定,就依计行事。程亦风和白羽音安抚着慌乱的民夫队伍撤退,严八姐则沿着城墙根儿疾奔了两里多地,远远地离开了城门,才再次展开轻功,踏着城砖的缝隙攀上城头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又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城上向西奔了几里地。看看是否有巡逻的敌军——亦是一条鬼影也未遇到。眺望城里,只见家家户户黑灯瞎火,大概十室九空。
程亦风所料的多半不差!他想,就不知细作究竟有多少人,又是如何布署的?他深知两国交战,关乎千万人的性命,不能马虎,得尽量查仔细才是。便望清楚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记明了方位,然后下了城墙,飞奔去跟前一一查探。
先去的几处只是普通民宅,里面的人乃是老弱病残。都说一早就听到樾军攻来揽江不保的消息,只是他们身无长物也无力逃难,索性在家里等死。但问及他们到底有没有见到樾军士兵,大部分人都只是摇头。只有两个人说曾经见到,一个说在官仓附近,一个说在县衙。
若是在官仓,那就和程亦风所料的一样,是为了夺取粮草,严八姐想,揽江的军队和百姓可都要依靠官仓和义仓的粮食,决不能让敌人掌握揽江的命脉。
于是,他直奔官仓,藏身在废墟里一望,那门前果然有不少樾军士兵守卫,粗略数数,大约有五十人。如果两处义仓也各有五十名樾军士兵,那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名敌人,严八姐心里计算:一百五十个细作潜入揽江城,这已经是很困难的事!就算樾寇神通广大,把这数字翻一倍——当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了三百个人混进揽江城,现在城外的三千民夫一齐冲进来,敌人也绝对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仍然不敢大意,想要进一步摸清敌人的布署。但同时也觉得,自己这样一处一处去打探,哪怕是走遍整个县城也不一定了解确切的敌情,而且极费时间。只怕他还没搞清形势,形势就已经又改变了。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找出这帮樾军的领头人,从那人身上下手——就不知领头的谁?看来应该不是乌昙,此人乃一介海盗,新近被玉旈云招安,就算武功高强,始终未曾指挥过军队。小莫可算是个经验丰富的细作了,只不过,他之前受了伤,又被困在县衙里,如何能指挥这许多细作制造混乱夺取县城?
正思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端木槿的声音:“严大侠,你怎么在这里?”回头望,果然见到女大夫,身穿黑衣,且蒙着面,只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端木姑娘没有跟着大伙儿逃难?”
端木槿摇摇头:“我一早开始就在养济堂里给一个患了急症的病人诊疗。虽然大伙儿闹哄哄的传说樾军打来了,我并不信。到傍晚的时候,我出养济堂,才发现周围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想去县衙想找程大人问问,谁知一到哪里,就看到门前挂起了玉旈云的旗帜——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蹊跷,回去安置好病人,便又出来四处查探。没想到在这儿还真看到樾军了!”
“事情的确可疑!”严八姐把揽江大营遇袭,以及方才在城北门的经历都简短地告诉了端木槿。
“乌昙果然在城里?”端木槿皱了皱眉头,“这人的武功相当高强,而且是个亡命之徒。他手下有百多名海盗,个个凶残成性。如果这群人都在县城里,只怕民夫们要冲进来,伤亡也会很惨重。”
“擒贼先擒王。”严八姐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到这伙细作的首领。如果能将此人拿下,既可探听敌人的详细布署,也可以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敌人。”
“但揽江城这么大,谁知道这个带头的在哪里发号施令?”端木槿道,“咱们要找他,简直好像大海捞针。”
“的确!”严八姐也挠头不已,但忽然心里又有了个主意,“咱们没法去找他,可以让他来找咱们。只要城里出点儿状况,樾寇会不向他们的首领汇报吗?”
“果然!”端木槿喜道,“他们如此紧张这粮仓,咱们就在粮仓搞点儿事情出来,且看他们怎么应对。”
“我也正有此意!”严八姐和她一拍即合。
便从废墟里捡起几块瓦片,“嗖嗖嗖”地掷了出去,手法又准又恨。几个樾军士兵才听到怪异的风声,就已经被瓦片击中,登时头破血流。余人立刻警觉起来,纷纷向遇袭的士兵靠拢,也有人端着兵器超瓦片飞出的地方跑了几步,喝道:“什么人?”可是严八姐和端木槿早已经蹿开一边去了。又在那里如法炮制,击伤几名敌人。如此,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有十数名樾军士兵受伤——虽然性命无忧,但众人犹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个个亮出兵器,摆好架势,准备对付黑暗中的袭击者。其中有两个人离开了队伍,直朝南面跑去。
这应该是报信去的。端木槿和严八姐互望一眼,都展开轻功跟了上去。
约莫行了一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一片黑压压的宅院跟前。严八姐并不熟悉揽江城,但端木槿却认识这里——这正是乔家大宅,当初她为了调查福寿膏的事,曾经潜入过乔家。知道乔百恒因为做那卑鄙的勾当,所以宅院门禁森严,除了设置了一些机关之外,还有几处嘹望的角楼供家丁昼夜把守——樾军选择这里作为占领揽江的联络指挥之地,看来也是早已侦查妥当的。
“严大侠——”见严八姐要翻墙跳进院子去,端木槿急忙拉住,指了指墙头上——原来那里装置了一些极细的铜丝且拴着铃铛,若不小心碰到,必然金声大作。前方不远更有座角楼,因旁边种了几棵大树,枝叶繁茂,与楼阁混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辨别不出来。“那里应该有人把守着,会看到咱们的。”端木槿道,“请随我来!”即带严八姐转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正正在西南角楼的下面,嘹望者视线的死角处。她轻轻一纵,越过了墙头的铜丝,落在院子里。
严八姐随后而至。“端木姑娘对这里还真熟悉!”
“我以前为了别的事情来过。”端木槿现在没有功夫多解释,只是依照自己的记忆在乔家黑暗的宅院里穿梭。不多时,便看到灯光了,从花厅来透出来,照亮了小半个庭院。有一个樾军士兵在门口站岗。而方才从粮仓来的那两个士兵正匆匆跑过月门往厅里走:“我们有要事禀报!”
“要当心!”严八姐低声提醒端木槿,“要是乌昙在里面,他内功精深,耳朵必然灵敏。”
端木槿点点头,调整气息,与严八姐一同蹑手蹑脚靠近花厅。戳破窗纸望了望——先松了一口气——乌昙并不在房内,只有小莫和另一个陌生的军士。端木槿在樾国久了,识得樾军服饰,知道此人是个副将。
粮仓来的两个士兵并不多礼,直接汇报了所遭遇的离奇之事:“不知偷袭者是何人,也不知他们人数有多少。既然不敢露面,应该是忌惮我们人多。可他们的功夫很是了得。被他们打中的,都伤得不轻。”
“难道是楚国的武林中人?”那副将蹙眉,“揽江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会卧虎藏龙?要不就是之前在江阳闹事的那些江湖客,渡河回来了?”
“揽江这里本身也有不少楚国武林人士。”小莫道,“都是因为之前袁哲霖和端木平把武林闹得个乌烟瘴气,原本楚国武林那支专和咱们作对的义师就解散了。有些人还想继续报国,就投了军——那个严八姐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是投奔了凉城水师。还有一些人投入冷千山帐下——不知是不是这伙人来捣乱?”
“那他们是刚刚从城外潜进来,还是之前就混在守粮仓那批士兵当中?”副将挠头。
“这倒不重要。”小莫皱眉,“重要的是,无论是外面派来刺探军情的,还是原本就在城里的,如果他们把城里的情况传出去给冷千山和程亦风,未免有些麻烦。咱们只有五百人,他们随便进攻,咱们都挡不住。”
五百人!严八姐和端木槿互望了一眼:这个数目比严八姐估计的要大。可是,和城外的三千民夫比起来,依然悬殊。
“那要把他们搜出来?怎么搜呀?”副将为难道,“守粮仓,守城门,巡逻——现在哪儿还有空余的人手?我早说要多带些人过来,郭先生又不让。”
“带五百人过来已经花了不少心思。”小莫道,“郭先生不是神仙——我们这些在前面玩命的也不是神仙。”
“我知道。”副将陪着笑,“莫大人为了回到程亦风的身边,引他们去莲花矶,不惜施苦肉计,让人在胸口刺了一刀。虽然差点儿送命,总算是立下大功。回头内亲王论功行赏,莫大人又要高升了!”
“哼!”小莫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内亲王的部下,自然要竭尽全力替内亲王办事——沈副将身为刘将军的部下,反倒把你的主子出卖给内亲王,让他到莲花矶去送死——你弃暗投明,助内亲王成就了这一石二鸟之计,算起来你的功劳可比我大多了。”
莲花矶之战竟然是敌人的诡计!窗外严八姐和端木槿都是一惊。不过从眼下的局势看来,也不难明白:玉旈云要除掉刘子飞,所以在莲花矶借刀杀人,同时也声东击西,让自己的部下渡河袭击揽江大营,还让细作们乘机占领揽江……他和端木槿从对岸过来之时,以为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可以阻止敌人偷袭,谁知是无意之中助了敌人一臂之力!
“哈哈,莫大人说话可真有意思!”那沈副将干笑了两声,“你我同为内亲王效力,无论是真刀真枪上阵杀敌,还是潜入敌人内部打乱其阵脚,缺一不可——还有那个海龙帮的乌帮主,他这次也立了大功。”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不如让乌帮主去瞧瞧是什么人在偷袭咱们——他手下那些个海盗身手都不错——咱们的人不能离开岗位,他的人不是都闲着?”
“乌帮主并不听命于我。”小莫道,“而且,他此来只带了十几个人。偷袭咱们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大海捞针,并不是办法……我看……”
“什么?”沈副将急着问。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们。”小莫道,“反正咱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没办法撤进山林里和咱们周旋。若是能把他们的粮草收为己用那自然最好,要是得不到,反正粮食也不是咱们的,大不了一把火烧了——”
“啊?”沈副将吃了一惊,“那多可惜!”
“如果让程亦风和严八姐知道咱们只有五百人,他们带着民夫冲进来,咱们之前的心血可就白费了。”小莫道,“现在就传令下去,把火油准备好。明日若是我大军杀到,接收这些粮食,那是最好。否则,就烧个干净——楚军不是想跟咱们玩焦土战术么?就让他们先尝尝焦土是什么滋味!”
这还了得!严八姐和端木槿都暗叫不妙:程亦风猜测这群樾寇是在等待樾军主力来到,且打算窃取粮草,这只是猜对了一半。原来人家的根本目的是破坏——他们没想要和楚军交锋,所以既没有关城死守的布署,也没有出城偷袭的计划,只是打算最大程度地破坏!不是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不是他们建设出来的城池,他们当然不心疼。但是对于楚军来说,揽江的粮草就是命脉!可不能毁在敌人的手里。
“我得去向程大人报告此事。”严八姐低声对端木槿道,“此刻不能轻举妄动,若是樾寇狗急跳墙,揽江就要化为灰烬。”
端木槿点点头:“我在这里继续监视着,有什么消息,就出城去告诉你。”
当下,那两名守粮仓的士兵去传达小莫的命令,严八姐飞檐走壁出城报讯。端木槿则继续潜伏在窗外,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沈副将似乎还是对三座粮仓的粮食可能化为灰烬感到心有不甘,走来走去,想要找出一条更好的应对之计。小莫却只是坐着,闭目养神。端木槿见他面色青白,手时不时地抚着胸口,猜测他应该是伤口尚未痊愈。
“啊呀,我想到了!”沈副将忽然欣喜地拍着脑门,“这城里不是还有些人没有逃难去吗?咱们可以把这些人都押到城楼上去——楚军胆敢进攻,咱们就把这些人杀了。现在城外主持大局的是程亦风这个书生,他一向婆婆妈妈,最爱标榜自己爱民如子。他一定见不得我们屠杀揽江的百姓。这样就可以拖延时间,直到我大军杀来。”
好残忍!端木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小莫也睁眼瞥了瞥沈副将:“说的倒轻松!程亦风虽然一介书生,但也在军中历练许久,亲身经历过落雁谷,又指挥过大青河战役。而且,他在楚国官场沉浮近二十年,那勾心斗角比眼下惊险百倍。别看他小事上或许有些妇人之仁,但是大事上,还拿捏得清楚。你指望他为了城里那几个小民而赌上整个揽江前线的胜败,他才没有那么傻!到时候你还没把人质杀完,他倒已经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攻进来。咱们就得不偿失。”
“莫大人好像做了程亦风肚里的蛔虫了!”沈副将笑道,“程亦风经历过大风大浪,但是他现在带着的那群民夫又不是什么人物。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长处,唯‘贪生怕死’四个字而已。如果咱们在城楼上开杀戒,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樾国兵队的厉害,他们还不四散逃窜吗?你看今天城里的这些人,光只听到‘樾军来了’这句话,就已经慌忙逃命去了。有的时候,对待这些蚁民就得用些狠招。当初咱们打郑国的时候,刘将军屠了几座城,不是把郑国人吓得魂飞魄散?江阳城不是未用一兵一卒就拿下了?”
“沈副将此言差矣。”小莫道,“去年我军东征之时,虽然我身在楚国,也知道最后率先攻入江阳城的不是刘将军,而是内亲王——当时郑国禁军杀了驸马,向内亲王献城投降。郑国百姓纷纷涌出江阳城来迎接内亲王。因为他们听说内亲王和石将军军纪严明,沿途不仅不扰民,还修筑水利,又战胜了可怕的瘟疫。他们看来,让内亲王统治,好过让郑国那群只晓得争权夺利的家伙糟蹋,所以才献城请降。”
樾军东征。洪水。瘟疫。这勾起了端木槿多少回忆?玉旈云怎样将整个乾窑城交给她,让兵士们配合她寻找医治疫病的办法。那个时候,她忘记了这人乃是楚国人人得而诛之的敌国将领,对“不问身份,不问善恶,只问病痛”的祖师教诲愈加深信……当时没有想过,玉旈云能够率军灭了郑国,有朝一日也会率军攻打楚国。是她太天真,太傻!
“哈哈哈哈。”沈副将笑起来,“莫大人,咱们现在同为内亲王效力,这些场面上的话何必要多说呢?内亲王为何会率军在郑国治水抗疫?还不是因为她用了郭先生的妙计?先砍人一刀,再给人上药,这招数可高明得很。郑国那些无知小民又不晓得这背后的玄机,当然把她当成神一样来拜。尤其是,她还遇到了那个女大夫端木槿——此人也当真可笑,身为楚人,却尽心尽力为内亲王办事,在郑国活人无数。大伙儿看她,就好像观音菩萨一样了!如今咱们在江阳也可以依葫芦画瓢——如果得到这三座粮仓的粮食,我们也可以借花献佛——凡是愿意投降我大樾国的,就送给他五十斤粮食,反之,负隅顽抗的,就要掉脑袋——还怕周围那些小民不蜂拥而至?”
“内亲王只让我们在这里摆空城计,阻止楚军撤入山林,可没有让我们夺取粮草。”小莫道,“我们只要执行命令就好。况且,内亲王治军,严禁纵兵屠城。你既投效内亲王,不可干犯军纪。”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沈副将道,“眼下明明有更好的法子,为何要白白放弃机会?莫大人昔日在楚国,难道也事事要先向内亲王请示?”
“好一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蓦地传来一声冷笑,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都是便装打扮。身材高大的那个单衣短打,正是乌昙。而另一个中等个头,在这闷热的夏夜依旧披着斗篷,风兜盖在头上,从窗外那个角度并看不见面目。然而,端木槿已经认出其声音来——是玉旈云。
她险些惊呼出声。沈副将则吃惊得结巴了起来:“内……内亲王……您……您怎么也到揽江来了?”
玉旈云将风兜甩在脑后。端木槿这便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了,气色比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要差一些,不过精神尚好——也可能只不过因为其身上那股一如既往的杀气,在任何时候,都震慑人心。
“我不到揽江来,怎么知道有些人在这儿‘军令有所不受’呢?”玉旈云斜睨着他,“你才投效我几天?这么快就已经想要对我阳奉阴违?”
“卑职岂敢阳奉阴违。”沈副将干笑,“卑职只是给莫大人出主意……毕竟这三座粮仓的粮食数目巨大——虽然不是咱们种的,但白白烧毁也太可惜了。既然可以有更好的利用之道,何不一试?”
“更好的利用之道?”玉旈云冷笑,“我十分讨厌那些不会变通的庸才,不过我更讨厌自作聪明的人。现在我军缺粮草吗?在我大军未渡河全面占领此地之前,我要这些粮草有什么用?你上阵杀敌之时,见到地上有金元宝,难道先停下来,把元宝捡了,然后再继续战斗?只怕等你捡了元宝,你的脑袋也搬家了。”
她的话说得尖刻,沈副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沈副将也是好意。”小莫打圆场,“再说,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王爷的规矩。不如念在他刚刚在莲花矶立下大功,王爷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毕竟他只是说说而已。”
“哼!”玉旈云狠狠瞪了沈副将一眼,“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既然是唱空城计,也要唱得似模似样。还不去城楼上巡视?否则楚军从外面翻进来,你都不晓得。”
“是。”沈副将从牙缝里哼哼着回答,垂头退了出去。玉旈云似乎还是不解气,又朝他的背影瞪了两眼,嘀咕道:“郭罡就找这么个人给我?他看人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
“王爷息怒。”小莫道,“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卑职以为,倒不见得是郭先生的眼光差——若是需要长久留在身边用的人,那自然要智勇双全且忠心耿耿,这种临时找来做件事,做完就可以扔掉的,就不必要求那么高了吧?再说沈副将这个人,既然能出卖刘将军,他日说不定又会起异心呢。王爷岂能长久把他留在身边。”
“这个自然。”玉旈云道,又望了望小莫:“你脸色很差,那伤口怎么样了?”
“多谢王爷关心。”小莫道,“卑职那点儿伤不打紧——要多亏乌帮主和海龙帮的弟兄,并没有伤及要害。倒是王爷您怎么不在后面歇着?您大病初愈,又奔波劳累……”
玉旈云皱了皱眉头:“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是纸扎的么?我已经在这园子里闷了快三天,还有什么好休息的?”
三天!端木槿心中暗暗计算,那岂不是官仓失火那一天玉旈云已经在揽江?竟然无人发觉!
“但王爷之前那场病甚是凶险。”小莫劝道。乌昙也插嘴:“来揽江的途中,你又跟着他们翻山越岭地绘制地图,我看你比在江阳的时候又瘦了一圈。”
“你们两个——”玉旈云不满地扫了他们一眼,指着乌昙道,“你这婆婆妈妈的作风,我晓得你是跟梦泉学的,而梦泉又是跟我姐姐学的。不过你——”她指指小莫:“你难道是在程亦风的身边呆久了,也学成他那拖泥带水的穷酸模样?在落雁谷的时候,大伙儿跟楚军杀得难解难分,身上也不晓得也多少伤口,倒不听你吭一声!”
小莫嘿嘿笑了笑:“王爷从前不是叫卑职多读点儿书,别一开口就是粗话么?等扫平楚国,卑职想着,也该升官了吧?要是做了四品官,出入朝堂,那谈吐自然还是应该像程亦风那样比较好些——况且,卑职还没娶媳妇呢!王爷有所不知,凉城女人都很崇拜程亦风的,不仅秦楼楚馆的名妓把他的墨宝裱起来挂在房里,连康王府的郡主,本是太子的未婚妻,也被程亦风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放着太子妃的位子不要,成天追在程亦风的后面。早先皇上把皇后身边的女官符雅赐婚给程亦风,这小郡主差不多挖空心思要找符雅的麻烦呢!”
“符……雅……”玉旈云怔了怔,“之前未听你提过。”
“卑职之前只是跟王爷禀报军国大事,这些风流韵事怎么会多说?”小莫笑道,“王爷要是现在闲着无聊,卑职倒可以说来解闷。”
“谁闲着无聊了?”玉旈云瞪他,“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方才是有人来报告么?”
“是。”小莫忙把官仓遇人偷袭的事说了,“应该是楚国武林人士所为。”
“那群匹夫,何足为惧?”玉旈云轻蔑地,“他们最喜欢搞些绑架暗杀的勾当,却偏偏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他们若是稍微有点儿本领,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吗?”
“不过,若是让他们知道咱们是摆空城计……”小莫沉吟。
“怕什么!”玉旈云笑道,“外面那个是程亦风——他猜不到咱们摆空城计,那才奇怪!他自己岂不就是唱空城计的行家吗?”
“这倒不错。”小莫道,“可是,他若猜到了,又派人进来核实了,跟着强行攻城,那岂不麻烦?他手下那些虽然只是民夫,但人数却是咱们的几倍。咱们是守不住的。”
“他敢吗?”玉旈云冷笑,“空城计就是赌博——赌博靠的是胆子。虽然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是谁能真的做到知己知彼?派再多的人潜进来打探消息,或者有再多人从城里出去报告消息,谁能确定消息的真假?就算消息都是真的,谁又能担保哪些传讯的人不是盲人摸象?他出去报告说,查明咱们有五百人——要是还有五千人他没见到,那怎么办?所以到了最后,还是拼胆量。拼你相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程亦风一向求稳妥求安全,他不敢拿民夫的性命来冒险。”
“说起胆量,谁跟王爷比较?”小莫笑。
“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又是跟谁学的?”玉旈云瞄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我亲自到揽江来,也是为了帮你们唱好这一出空城计——刘子飞已经落在他们的手里。一军之主帅深入敌后,此乃不智之举。程亦风会相信我是个蠢人吗?哈哈,虚虚实实!他已经被咱们骗了几次,心思弯弯绕绕只怕已经打了结,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
“只盼我军主力迅速拿下揽江要塞。”小莫道,“前线失利,后方被占,冷千山这一支军队就算是完蛋了。向垂杨那里只能防卫来自大青河和海上的攻击,咱们从他的后面打过去,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不错。”玉旈云搓着手,“司马非远在平崖,是赶不及前来支援的。再说,他也很快就要自顾不暇了。”
“踏平楚国,指日可待!”小莫道,“那卑职先恭喜王爷了——”他说着,一揖到地。
“你这混帐猴崽子!”玉旈云叱道,“再学这些楚国人的道道儿,看我不打爆你的头……咳咳……”夜风带来满园的花香,她却咳嗽了起来。
“你不舒服吗?”乌昙立刻上前扶住她,“怎么满头大汗的?还是回去休息吧!”
“我快要被你气死了!”玉旈云跺脚,“大热的天,要我披着这个斗篷——端木槿走了,梦泉又不在,你倒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婆妈——当初咱们在魔鬼海域斗狠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
乌昙却不理会她的抗议,抓过她的腕子来掐了掐脉,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放开了道:“你要是不做内亲王,不指挥军队,愿意跟我还有弟兄们回去魔鬼海域比凶斗狠,那我自然不会管你。不过,我既然答应了石将军要替他照顾你,那我就不能食言。”
玉旈云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咚”地一声闷响。房内的人立刻警觉起来。外面的士兵也喝道:“什么人?”
“我去看看!”乌昙说着,就走出门去。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口,冷不防一条黑影“嗖”地扑窗而入,双掌如刀,直向玉旈云斩了过去。正是严八姐去而复返。玉旈云和小莫都没有料到有此一变,不由惊呆。小莫要冲上去阻挡,已来不及了。玉旈云要拔剑自卫,也没有时间。她虽然勉力向侧纵开,可是身形才刚移动,严八姐已经攻到近前,一掌拍在她的肩头:“好奸贼,你不是说自己有胆量吗?我就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大的胆子!”边说,边将她朝自己拽了过去。
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乌昙从门外奔回。飞起一脚扫向严八姐的腰间,跟着双掌其出,攻其胸腹要害。严八姐不得不回招防守。但却并不肯放松玉旈云,反而拉着她当盾牌,令乌昙处处避忌。小莫虽然也拔出兵器,但碍于玉旈云的安危,不敢轻易上前。
玉旈云显然是肩膀受伤了。端木槿看到她神色异常痛苦,嘴唇都已经咬出血来。不过眼神却依然带着倔犟又凛冽的杀意。纵然被严八姐拖来甩去,还是奋力去摸挂在腰间的长剑。几番失败,终于被她抓住了剑柄。
严八姐要应付武功高强的乌昙本已不易,要是被玉旈云近身刺一剑,必定丧命!端木槿心中焦急,忍不住大声提醒:“严大侠当心!”同时自己也跃入房内,一把夺下玉旈云的剑。
“是你!”玉旈云又惊又怒,“郭罡跟我说,你投效楚军,我还不信。没想到——”
“我是楚人!”端木槿道,“你不是一早已经认定我会投效楚军了吗?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不是说只管救死扶伤,不管什么国仇家很吗?”玉旈云道,“这时倒说自己是楚人,我真……”后半截话没有说出口,已经被严八姐甩去另一边,身体狠狠地撞在博古架上。那上面的古玩花瓶,都是之前抄家所剩之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博古架也轰然倒塌,险些把玉旈云压在下面。
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抓住了卡在架子上的一只玉箫,趁着严八姐的拖拽之力,“啪”地在墙上敲断了,接着反手直向严八姐的面门插了过去。
严八姐正专心应付乌昙,不防备有此一变,险些被插中眼睛。一惊之下,就放松了掌握。玉旈云就地一滚,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而小莫也挺剑护上前去,防止端木槿突然发难。
乌昙见玉旈云安全脱身,便无所顾忌了,冷冷一笑:“严八姐,刚才在城楼上,我叫你上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你不肯,现在我可没功夫和你玩——瞧瞧你能不能顶得住三十个回合!”边说,边欺身上前,双手招式快如闪电,叫人难以看得清。
严八姐虽然得阕遥山指点,领悟了“后发制人”的道理,但自那之后,少有与高手对敌的机会,早已疏于练习。他那优昙掌的功夫,更加时灵时不灵。面对乌昙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甚感吃力。但他亦不肯轻易放弃——刘子飞是一招废棋。小莫和沈副将也都是无足重轻的人物。就算抓了他们,也不能威胁到敌人分毫。可方才他离开乔家宅院的时候,竟忽然看到玉旈云在乌昙的护卫下走向花厅,心中既惊讶又兴奋:如果可以抓住玉旈云,楚樾之战岂不立刻有了转机吗?所以他才又折返回来。因忌惮乌昙的身手,没敢立刻行动,而是设法把乌昙引开。只可惜仍然棋差一招。如今,既然已经暴露行藏,而玉旈云就在不远的地方,即使不能活捉,就地将她杀死也是好的!他要奋力一搏。
端木槿也大概知道严八姐的意图。她更提醒自己:她首先是楚人,然后才是个大夫。玉旈云的肩膀看起来伤得严重,且脸色青白,想是之前落下旧疾病根也因为跋涉操劳的缘故随时可能发作。不过,女大夫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眼前这个只是个敌人。为了楚国千万百姓的安危,须得将其拿下!于是她握紧了从玉旈云手上夺下来的长剑,飞身纵到了小莫的跟前。
小莫毕竟也是侍卫出身,将玉旈云护在后面,挥剑和敌人周旋。虽然他的武功并不算十分高强,但是端木槿一直以来醉心医术,武功方面连父亲的三四成都未学到。所以两人交手,一时片刻也难以分出胜负来。外面守门的士兵见里面打成一团,倒也镇定,望清了形势,立刻抽刀护卫在玉旈云的身边。玉旈云才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只觉头重脚轻,难以站起身,想扶着墙壁,但是右手完全抬不起来,唯有靠在墙角继续观战。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乌昙已经明显占了上风。严八姐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他的右掌隐隐透出绿光来,可是一闪即逝。“绿蛛手吗?”乌昙激他,“怎不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我师父一直很想钻研这门武功,我却不晓得它有什么过人之处——还不使来瞧瞧?”听他这么说,严八姐就更加心烦意乱了,气息也愈加不畅顺,根本施展不出优昙掌的功夫。
听到“啊”的一声,是端木槿被小莫割伤了。严八姐分神去看,手上的招式自然慢了些,被乌昙一掌抓到胸口。幸亏他及时向后纵跃,避开这致命的一击,但衣服还是被撕去了一大幅。
“哼!”乌昙不给他任何调整的机会,一击不中,立刻再次扑上,“已经二十一招了,你还不使出绿蛛手吗?”
端木槿受伤之后明显露出了败势,手忙脚乱,应付不暇。更兼小莫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深知攻心之计,见到对方已然招架不住,还偏偏要乱人心神。“端木姑娘,令尊可是楚国武林的泰山北斗。他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的武功这般差劲,日后可怎么继承他的衣钵呀?不如还是弃暗投明,到我大樾国的军队之中做一名军医。相信内亲王大有大量,你肯回头是岸,她也会不计前嫌。再说了,楚国武林分裂,义师土崩瓦解,这都是令尊的功劳,楚人会接受你吗?”
“你不必说废话了!”端木槿一边还击一边道,“我要是肯叛国,郭罡把我关在牢里的时候,我早就答应。家父是家父,我是我。要我助纣为虐,妄想!”
“什么?”那边玉旈云皱起眉头,示意士兵扶自己起身,“你说郭罡把你关在牢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这是要说你不知道吗?”端木槿冷笑,“你怕我在你身边太久,听了许多秘密,会带回来告诉楚军,所以就阻止我渡河回乡——你不下命令,他们会抓我去严刑拷打?”
“严刑拷打?”玉旈云惊愕,继而顿足骂道:“混帐!郭罡这个混帐!”
“你不用做戏了!”端木槿又挡开小莫一击,“我从前太傻,以后决不……”
她话才说到这里,忽听背后“砰”地一响,严八姐和乌昙都分别纵开七八步远,原来方才两人双掌交接。严八姐身形摇晃,只觉喉头腥甜,就咳出一口血来,而乌昙也站立不稳,嘴角挂下血丝:“咦……你……你的拳脚不怎么样……不过……不过内功却还不错……”
严八姐不和他罗嗦,见他摇摇欲倒,就抓住这个机会,又来攻击玉旈云。谁知乌昙晃了几下并没有倒下去,又飞身挡住严八姐的去路:“内功虽然不错,但是想要赢我还没这么简单!”说话时,已经又一招快似一招,几乎将严八姐上身所有要害笼罩在内。
这缠斗的当儿,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又有十来个人冲了进来,都是海龙帮的海盗。有两三个个咋呼着去保护玉旈云,还有几个去帮乌昙。剩下两人看着打成一团的端木槿和小莫,挠头道:“这娘们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是惠民药局的那个女大夫!怎么自己人打起来了?”
“她不是自己人!”玉旈云命令,“把她给我拿下!”
“是!”海盗们一拥而上。端木槿哪里还招架得住?立刻就被夺下兵器,反剪双手。
严八姐想要来救她,却自身难保。
“严大侠,不要恋战!”端木槿呼道,“快去城外传信给程大人和冷将军!”
是了!严八姐这才醒悟:此刻,已经再没有挟持玉旈云的机会。如果他和端木槿同时落入敌手,那么城外的人就不知道城墙内到底是何状况!虽然万分不忍抛下端木槿,却别无选择。眼看着乌昙愈战愈勇,杀招一个接一个,就快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唯有一边挡一边退。又触到怀中有一件硬物——其实是之前他授命领兵之时冷千山给他的令牌。此刻也顾不得太多,就掏了出来,猛地向玉旈云掷了过去。乌昙激战之中,并看不清那是何物,以为是尖利的暗器,急忙飞身扑过去阻拦。而严八姐就觑着这个空档跳出门外。当乌昙抓住那令牌,发现中计的时候,严八姐已经在几丈开外。
“可恶!”玉旈云怒喝,“不要让他跑了——”
“是!”乌昙立刻追赶。
不过这个时候,却见前面已经跃上墙头的严八姐忽然向后栽了下来。四肢无力,好像具尸体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乌昙赶到近前,见他一动也不动,虽然有鼻息,却毫无意识。再细看,发现头上和颈间都中了几根银针。
是什么人出手相助?乌昙好不奇怪。正四下里寻找施针之人,就见到一个长衫青年从月门外转了进来。模样有些说不出的沉郁,尤其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心事重重。而眉心又有一点朱砂印记。被跳动的灯火一照映,就带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这里的人大都第一次见到他。除了玉旈云和端木槿之外。“林枢?”玉旈云惊讶。端木槿也呆住:“林大哥……”
林枢掸了掸袖子:“这人是刺客吗?王爷没事吧?”
玉旈云只觉肩伤痛彻心扉,但咬牙忍住了,问道:“你怎么会来?”
“不是王爷招我来的吗?”林枢道,“若不是王爷亲自招我,那就是你的手下用你的名义把我叫来——我只听说王爷之前受了伤,在江阳休养了许久也没什么起色,所以就千里迢迢从西京赶来。谁知到了江阳,你的谋士郭先生说你已经拖着病体上战场去了。他又派人护送我过大青河来——看来我来的还真巧呀!”
“的确很巧。”玉旈云道,“帮我抓到了这个楚国刺客。他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我该给你记一功。”
“抓刺客可不是我的本行。”林枢道,“我看王爷的肩膀若是现在不医治,只怕会废了——王爷是要我来治,还是要端木姑娘出手?”
端木槿这时既愤怒又着急:“林枢——你好歹也是郑国人,你忘记郑国是被什么人灭了吗?你……”才骂了这几句,她忽然想起林枢用砒霜毒害玉旈云的事来了——林枢可没有忘记自己是郑国人。那时候,端木槿还一本正经地用什么医门祖师的教诲来责备对方。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讽刺!
林枢也冷笑了起来:“咦,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满口救死扶伤的端木姑娘竟然分起敌我来了?”
这话无疑正戳中端木槿的痛处。她哑口无言,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了,自己向一个深渊中坠下去:无限的悔恨,绝望。恨不得立刻死了。
“还不快把他们都带下去看守起来!”小莫催促,“林大夫,先给王爷疗伤要紧。”
林枢点点头,便走过去轻轻按了按玉旈云的肩膀。玉旈云痛得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下去。幸亏旁边乌昙抢了上来,把她扶住,接着又很不满意地瞪了瞪林枢:“你这个大夫,就不会小心些吗!”
林枢瞥了他一眼:“她这个是外伤,你受的是内伤。你还不去打坐调息,是存心不想活了吗?”
“我没关系。”乌昙满不在乎,还要再逞强,却被玉旈云打断了:“你听林大夫的话吧。这可不是斗狠的时候。要斗,也天亮之后跟楚军斗。林枢——”她又转过头来命令:“我的手明天还要拿剑,须得看不出异状来,你可明白?”
“大夫不是神仙。”林枢道,“不过我可以试试——听说这里开了个养济堂,里面应该有不少药材,须得有人帮我抓药来。”
“林大夫只管开方子。”小莫道,“揽江城之前出了个富可敌国的奸商。这里药材的种类只怕比京城还齐全呢。”边说,边让开一条路,好让林枢带玉旈云去后面的厢房里疗伤。不过玉旈云只走了一步,就被乌昙打横抱起。“就耽搁这么一会儿,我不会死的。”乌昙边走边道,“你要出什么事,我就无法向石将军交代了。”
他们离开之后,小莫便让海龙帮的诸位帮忙把端木槿和严八姐带去乔家的库房里关押。
揽江城中唯一有牢房的地方自然是县衙。不过离开此地甚远,且樾军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去看管,唯有利用乔家大宅。所幸,早在乌昙假扮蓬莱人夜宿乔家宅院的那一晚,他们就已经把这里勘察了一番,发现乔百恒因为家财万贯,所以修建了几处密室库房来储存金银财宝。此刻正好用做监牢。
端木槿和严八姐被丢在一处地窖里,四壁都是铁板,只从入口处雕花楼空的铁栅里漏下些许灯光。只是,挡押送他们的那几名海盗离开之后,地窖即变得一片黑暗了。端木槿先是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虫蚁爬到自己的脖子上,便伸手去抚。一触之下,发觉是条三四寸长的蜈蚣,不由心下大骇,连忙甩开了。不过紧接着又意识到严八姐还昏迷不醒,要是被这蜈蚣蛰了,岂不麻烦?急忙摸索着寻找。一路摸到地窖的角落,才找到了,掐了掐脉搏,倒还跳动如常。
不知方才林枢是用什么暗器打中了他?端木槿又仔细摸索。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头上和颈间的银针了。一一拔了下来,又在严八姐的人中处掐了数下,严八姐才幽幽醒转:“我们……这是在哪里?”
端木槿叹了口气:“已经落在玉旈云的手中。你被百草门的林枢暗算了。”
严八姐不认得林枢是谁,也不小晓得百草门和神农山庄的恩怨,只知道如此一来,便无人可以将城里的消息报告给程亦风,不由又气又急:“都怪我大意了!若是我不急着想抓玉旈云……不,要是一开始就不想着抓她,一掌把她打死就好了!”
“玉旈云……也不一定能活得成吧……”端木槿幽幽——林枢既然之前会下毒,现在也应该会想别的办法报亡国之仇。心中又电光火石般一闪:玉旈云让郭罡把林枢从西京招来,算算行程,那应该是玉旈云刚刚被乌昙带回江阳的时候,就已经写信去西京了——莫非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用她这个来自敌国的大夫?在她还没有想过要放弃那天真的信念之时,玉旈云就已经决定要放弃她?不禁又一次感到自己可笑。也罢!她想,玉旈云知她不肯投诚,就急招林枢来替代她,殊不知林枢投诚也是假意?世上岂有心甘情愿叛国之人?
严八姐并不知她那话中另有深意。只是站起身来,敲打着四壁,想在这地窖之中寻找一个出口。不过,除了铁板“梆梆梆”的回音,什么发现也没有。反而那声音把海盗们又吸引了过来,一个人在上面狠狠地威胁道:“老实点儿!要不然就灌水下去,把你们都淹死!”另一个则阴笑道:“灌水之前,不如让爷爷撒泡尿给你们尝尝,哈哈!听说你是楚国水师的?他娘的,老子们在海上,可没少被你们欺负,今天可以报仇了!”说着,还真的上面撒气尿来。严八姐和端木槿急忙躲开一边。
两人都不甘坐以待毙,可是在这黑暗闷热又充满骚臭味的地窖里,哪儿有脱身之法?严八姐想着,不知用内力能否强行毁坏出口冲出去?于是就盘腿打坐,想要调整内息。不过,因为和乌昙硬拼了那一掌,虽然当时觉得内力上是自己占了上风,现在气血却有些不畅,每次真力运行到胸口,就感到被堵住了,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他心中着急,而越是着急,就越是不顺,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满身大汗,筋疲力尽。
这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他看到坐在对面的端木槿,神色恍惚,身上血迹斑斑,忍不住出声问道:“端木姑娘,你的伤没有大碍吧?”
端木槿摇摇头:“我看严大侠面色不怎么好——是昨夜受了内伤吗?”
“要说内伤,应该乌昙伤得更严重。”严八姐道,“现在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了?”
端木槿抬头望望那漏下天光的雕花铁栅:谁知道呢?她又把目光收了回来。便看到地上有个小小的布包。这莫非是乔家仓库里未被抄没的财产吗?左右无事可做,便拿过来打开了,立刻闻到一顾馨香的药味。倒出来看看,里面有一包药粉,还有几枚褐色的药丸。田七……党参……她辨别着那气味,跟着心中一喜——那药粉正是金创药,而药丸是活血散瘀的“顺气丹”,正适合受了内伤的人服用。
“严大侠,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欣喜地将药丸交给严八姐。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严八姐惊讶,“看这布包如此干净,不像是遗留在此处很久。倒像是刚刚被放进来的一样——不会是玉旈云的花招吧?”
听他这样说,端木槿也起了疑心,但仔细又将那药粉同药丸鉴别再三,并瞧不出有什么异状:“你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他们何必再用假药来害我们?”
“话虽如此……”严八姐沉吟,“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或许还有逃出去的机会,待我再试试——”说着,便活动筋骨,想跳上出口那里,试试可不可以将铁板撞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机括转动,上面的铁栅竟然打开了。两人不知敌人有何意图,同时朝后退了数步。但上面并没有出现海盗们的身影,而是吊下一条粗绳来,跟着传来林枢的声音:“快上来!”
严八姐并不需要绳索的辅助。且此刻也顾不得外面的是敌是友,只想着能够拼杀,总好过等死。于是一跃跳出了地窖,这就见到一个眉心有朱砂印记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昨夜黑暗之中一切又发生得如此快,他并没有看清是谁向自己放暗器,此刻见了面,当然也不认识,只问:“你是何人?”
林枢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向地窖里呼道:“端木姑娘,再不上来,只怕就来不及了!”
端木槿这才抓住了绳索。“林……林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迷惑地看着自己昔日所爱慕的人。
“就当是报答你当日没有向内亲王说出我那药方的秘密吧。”林枢的笑容十分飘忽。
药方——端木槿知道是指蒸熟雄黄变为砒霜。“你……”她瞪着林枢,“你既然如此恨她,为何又听从她的命令到这里来,还要向严大侠出手?”
“你把我从她的身边挤走了,我当然要拿回我自己的位子。”林枢道,“你们不是要去报讯吗?快去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那你……你果然是想……”端木槿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这不是她以前所认识的林枢。那个为了救治病人而不惜一切的林枢已经消失了。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为了报仇而不惜一切的林枢。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个事实。只是,当她自己的心思意念起了变化,她对林枢所选择的道路也忽然有了新的认识。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快走吧!”林枢道,“他们都已经上北城门去了。”
严八姐依然不知这其中错综复杂的恩怨,只猜测此人乃是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志士。当下抱拳为谢:“林大侠,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被樾寇发现。”
“放心。”林枢道,“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吧。”
“端木姑娘——”严八姐催促泪眼朦胧的端木槿。端木槿也不得不挪动步伐。
“等等——”林枢叫住她,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在她胳膊上那条最深的伤口上撒了,然后用帕子包扎住。又拿出几枚药丸来给严八姐。
“原来给我们送药的也是林大侠!”严八姐感激不尽。
“林大哥……”端木槿几乎泣不成声。
林枢笑了笑,推她上路:“槿妹,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