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来拜见玉旒云的时候,她歪在榻上。炭火熊熊燃烧。她盖着大氅,抱着手炉,仍是不胜寒冷的样子,且显得时分疲惫,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待岑远的侍从将他连人带轮椅搬过了门槛,玉旒云也不正眼瞧他。
岑远坐在轮椅里请了安,道:“王爷霎时买了三处别墅,下官想要请示汇报都得一番好找。今日又来得迟了,望王爷见谅。”
玉旒云打了个呵欠:“清剿复兴会一事,不是全权交给你做了吗?你还有什么要请示汇报的?这些鼠辈成天都想要本王的性命,我不过是用狡兔三窟之法,让他们摸不着我身在何处罢了。”
“王爷此计的确高明。”岑远道,“也只有王爷才能出手如此阔绰,一夕买下三座别墅。下官欠着鼎兴的那些银子,却不知何时能还上。”
玉旒云不知他此话是否另有深意,冷笑了一声,不回应。岑远也没有顺着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只是开始汇报他这三天来追捕乱党的情况。其实大部分都假手于张材毅,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在城中大肆搜捕。虽然搞得鸡飞狗跳,但能确认身份的乱党其实一个也没有。岑远自己所做的,只是又去了一趟岑家军的大营,向他们传达的“玉旒云的命令”,也即,他将作为剿匪平乱的统帅,岑将军上下须得听他号令,如此这般。他此举早在玉旒云的意料之中。而玉旒云也早已派小莫和岑家军诸位将领密谈,布署围剿铁山寺、清水庵的行动。所以岑家军上下对他自然诸多推搪,一时说他并无朝廷正式委任代行平北公职务,一时又说即使内亲王也无权统帅岑家军,总之就是不肯听他的调遣。所以他恼火无比,来找玉旒云评理。
玉旒云皱着眉头,让小莫给自己斟杯热茶来,啜了一口,才懒懒道:“此处都是你我的亲信,也不必把话藏着掖着——当日你是如何在本王面前信誓旦旦,说只要给你个机会,你就可以东山再起,做出一番事业来。如今,却连你叔父的属下都收服不了?况且,我记得你说要靠郢城府的官兵了结复兴会的案子。待将一切推到废帝身上,再由本王奏请朝廷,调遣岑家军平乱。如今你一个乱党也未抓到,也未听到任何风声将复兴会与废帝联系起来,你却跑去要岑家军听你号令,这岂不是倒着来?人家说的也没错——即便是本王也无权调遣他们呢!”
“下官并非要他们此刻协助捕捉乱党。”岑远分辩道,“只是这两日下官见到些不寻常之事,怀疑复兴会意图近期举事,所以想调动岑家军,提早防备。”
“什么不寻常之事?”玉旒云问。
“王爷可知道鼎兴票号遭人围攻之事么?”岑远将徐亿尧、林飞卿等人在鼎兴闹事的那一段说了,除此而外,另外几家银号、当铺也有人前去寻衅。掌柜的不胜其苦报官求救,最后要郢城府的衙役出动驱散人群。“据下官了解这前去兑换现银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有。令人不由想到凉城的挤兑风波——若不是幕后有人作怪,怎么可能一日之间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都去兑银子呢?”
幕后作怪的不就是你的夫人?玉旒云又端起茶杯,趁着揭开杯盖的当儿瞥了岑远一眼,却瞧不出什么端倪,便道:“你的意思,这也是复兴会的作为?”
“想在西疆作乱的,除了复兴会再无旁人。”岑远道,“不仅有人去银号滋事,还有不少前朝遗老遗少仓皇出逃,王爷可知道么?”
“哦?难怪我今日请客,只有寥寥数人赴宴了。”玉旒云轻描淡写,“那究竟有多少人逃走了?”
“出城的人多,也不知哪些是逃走的。”岑远回答,“不过向日与我有交情的十余位前朝亲贵子弟据报都出了郢城。他们不是逃犯,官府不能阻拦,也不能盘问。但我猜,他们听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所以离开郢城避乱了。”
“说了半天都是捕风捉影。”玉旒云道,“人家去兑换银子,你说是被反贼怂恿。人家出个城,你又说是去避乱。虽然照此情形看,的确可以怀疑是复兴会的作为,但你一不知复兴会几时起事,二不知他们计划如何,即便让你调度岑家军,你又能如何?你要将他们布署于何处?怎样歼灭敌人?”
面对玉旒云尖锐的质问岑远面不改色:“下官再怎么不济,也曾经效力于王爷麾下,怎么可能全无计划便去调遣岑家军?”他说着,便让亲随拿出一卷地图来,一望而知是郢城及周边的方圆五十里的山川地势。“下官窃以为,复兴会兵马有限,若要举事,必然采取一举夺取旧京的方法,所以郢城及其中的前朝皇宫是他们的目标。而就近来复兴会的所作所为看,他们并无许多人马潜伏在郢城之中,必定要从他处秘密调集,再潜入城中。所以,让岑家军切断通往郢城的道路,最为便宜。”
把郢城变成一座孤岛,不等反贼来到,城里就先自己乱了。想出这种计策,岑远究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还是早已于复兴会勾结?玉旒云轻轻用杯盖赶着茶叶,不说话。
岑远又继续指着地图道:“下官也想过,要找出反贼藏身之处,不待他们动身,便将其剿灭。不过,叔父已经数次剿匪,郢城附近无论是山沟还是丛林,已没有可以聚集百人以上的地方,除非他们藏匿于松针峡,或者千佛窟。但那些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主动出击必然伤亡惨重。不如在郢城守株待兔来得方便。况且,复兴会其实并不成气候。王爷与下官的目的也并非剿匪,而是找一个兴兵的借口而已。故此,与其将复兴会扑杀于襁褓之中,倒不如让他们攻来郢城,将这乱子闹大些,王爷才好奏请朝廷,紧急接替叔父的位子。此后一切也才顺理成章。当然,敌人虽系乌合之众,我方亦不可太掉以轻心。乱子闹得太大,只怕不好收拾。所以岑家军得拿捏着分寸,帮王爷把戏唱到刚刚好。”
“你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玉旒云道,“看样子还真得调动岑家军不可。他们不买你的账,我还不信他们真的不买本王的账。待我修书一封,你带去给他们看。”
“多谢王爷!”岑远露出喜色,又道,“王爷明日要上铁山寺养病么?”
“不错。”玉旒云道,“也多得你推荐无妄大师。他说的那个治病的法子虽然本王闻所未闻,不过他解释上来倒也在理。本王希望此一去能药到病除,然后亲率大军踏平楚国。”
“无妄大师医术高明,王爷洪福齐天,区区小病,不消三五日自然就好了。”岑远道,“只不过……铁山寺地处偏僻之处,复兴会的反贼多半也会趁王爷进山之时对王爷不利。王爷此行的护卫也布置好了吗?”
“我此来所带的护卫就是这么多人。”玉旒云道,“他们都会随我进山去。”
“恕下官直言,这只怕不足够。”岑远道,“铁山寺地势险要,山林之中随处都可能藏匿贼人。单靠王爷的护卫,只怕不足以防范反贼。”
“郢城府的官兵和岑家军的士兵倒是有百十人轮班给我站岗。”玉旒云道,“但是把他们都带去了,未免动静太大了吧?”
“倒不是动静大。”岑远道,“要在铁山寺布防,将整支岑家军调过去都不算人多。主要是山势险峻丛林茂密,有太多小路可以让敌人偷袭。即便是派兵将整座山铁桶似的围起来,也不见得就高枕无忧。因这寺庙还有些机关暗道四通八达,若内中埋伏了敌人,则防不胜防。”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区区一座庙宇还又这许多玄机?不过,只要僧众们不将暗道泄露给反贼,反贼又怎么会知道呢?我看,大可不必担忧。”
“王爷说的不错。”岑远道,“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铁山寺上下僧众也有百余人,谁知道中间有没有心怀鬼胎的?所幸,即使是铁山寺的弟子,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暗道。地图掌握在住持的手中。下官已经描了一份来,请王爷过目。”说着,又让身边的亲随献上第二卷图册。
乌昙和小莫都扫了一眼,暗暗心惊——这上面墨线所勾勒得是铁山寺山前山后得地形图,和乌昙这几日来率领海盗们所描画得差不多。此外还有朱笔勾画得路径,穿山越岭,纵横交错,看来就是地道了。这可是乌昙等人探路时不曾见到的。铁山寺若暗藏这许多玄机,他们先前所制定的计划岂不是全数要推翻重来?
玉旒云也仿佛对岑远的能力大为赞赏:“只有住持才有的东西,你也搞来了?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下官怎么说也在王爷身边办过差。”岑远道,“西疆这地方,不说卧虎藏龙,四处却暗藏杀机。要在西疆立足,这点儿功夫还时要下的。依下官之见,王爷的亲随应近身护卫,随时不离王爷身边。此外,应当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布署人马,防范反贼。至于有些什么人马可以用——王爷若不嫌弃,下官的亲随们功夫都还算凑合。此番有一百五十人随下官从依阙关来。可以护卫王爷上山。”
“哈哈哈哈!”玉旒云大笑起来,“我说你算盘打得不错,还真真不错!你是让我用整个岑家军换你那一百五十名亲随吗?这个生意好像我很亏本呢!”
“王爷哪里亏本了?”岑远也笑了起来,“岑家军原本也不是王爷的。王爷做的才是无本生意!”
玉旒云一愣,这次笑得差点儿连茶杯也端不稳:“此话不假!”
“王爷可不仅仅是用岑家军跟下官换了一百五十名护卫。”岑远接着道,“以后王爷还要率领岑家军渡过大青河,一举消灭楚国。人家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王爷做的是无本万利。真真羡煞旁人。”
“承你吉言!”玉旒云笑,又摆摆手,“我也乏了,这就给你写几个字。”当下让小莫伺候笔墨,写了一封书信。盖了印戳,小莫即自己收了,道:“王爷,卑职陪岑大人走一趟吧。岑家军的那些人都是认死理的,单只岑大人拿着王爷信去,只怕他们还会诸多啰嗦。卑职走一趟,他们就相信这真是王爷的意思了。”
“何必劳烦莫校尉!”岑远推辞道,“我在叔父身边多年,熟悉岑家军那些个将士们的脾气。他们其实是近年来对我有些成见,所以才故意与我作对。如今我拿着王爷的手令前去,他们便知道我的确是替王爷办事,自然不敢再意气用事。莫校尉现如今可是王爷的左右手,得好好保护王爷去铁山寺。若跑一趟岑家军大营,必定要花整夜的功夫,那便太过劳累了。”
“不怕……”小莫还要坚持。但玉旒云阻止了他:“岑大人如果拿着我的手书都不能调遣兵队,那岑大人就不配指挥岑家军。你也让岑大人展示他的本领给我看呀!”
“下官一定不让王爷失望!”岑远深深一揖,胸口直贴上了膝盖。又向小莫伸出手。后者无法,唯有将玉旒云的书信交给了他,又将他送出门。
送客归来,小莫还愤愤:“王爷,你看他那奸诈的模样!不晓得要去岑家军那边如何花言巧语。又不肯让我跟着,显见着是有些话不想被我听到。”
“所以你想跟着去,让岑家军别听他胡言乱语?”玉旒云笑道,“岑家军对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岂会轻易被他说动?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按之前的计划出发前往铁山寺、清水庵埋伏,岑远忽然拿一封信去说要改变计划,人家必定以为是伪造。对他的厌恶只怕又多了几分——说不准当场将他拿下呢!”
小莫想了想,的确岑家军没那么轻易便被岑远诓骗,那么岑远不论调兵是什么意图,都不重要了。“他方才问我王爷明早出发的时间,说要派自己的亲兵护送。”
“好嘛!”玉旒云冷笑,“他的亲兵——西疆还真时兴养私兵!那些馘国遗老们个个都有,岑远居然也不含糊,随便带出来就是一百五十人——只怕遗老们家中的也不容小觑!”
“关键不是人数多寡,是训练得如何。”小莫道,“岑远毕竟是带过兵的人。遗老徐松涛从前也是将军。他二人的手下想来不是乌合之众。徐松涛是铁定要造反的了。岑远怀的什么鬼胎,仍然看不出来——王爷以为呢?”
玉旒云皱着眉头,一时也没有定论。不经意瞥了一眼乌昙,见他正对着岑远给的那张地图出神,便问:“怎么,我们先前的布署有何不妥吗?”
“是……”乌昙眉头深锁,“按他的这张地图,咱们先前所选定的关口都拦不住敌人。”
“什么意思?”玉旒云奇怪。
乌昙就指着岑远的地图:“你看这里,我和弟兄们所见,是一面绝壁,他这张图上却是一条小路,绝壁往北偏了许多,到了后山瀑布的正东方。还有这里,这片树林比我所见的要广阔得多,将我所见到的那处隘口都遮盖了……”
“果真?”玉旒云也将岑远的地图仔细看了看——这两日来,她筹划铲除复兴会,乌昙的那张地图,她已经看得滚瓜烂熟,哪怕闭着眼睛都晓得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的位置。岑远的地图她方才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此刻细看,果然除了朱笔标示的暗道外,山川树木的形态位置,甚至寺庙禅房的布局,都和乌昙所画有很大差别。
“难道是我和弟兄们查探得不准?”乌昙挠头,“或者他这张是旧稿,铁山寺近来伐木修路,所以改变了样貌?但峭壁总不会自己飞走吧?”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上的山林房舍,墨线、朱线交错,成为一张网,仿佛跃出纸张,向她扑来。她冷冷一笑:“岑远那一百五十人多半不是去保护我的吧!”
“你的意思是……”乌昙明白了过来,“他故意画了一张错的地图给我们?”
“可不是!”小莫脑筋转得更快,怒道,“他一定是想让我们无从防备,好用那一百五十名私兵挟持王爷。”
“然后他就和复兴会的人举兵造反?这奸贼!”乌昙拍案,恨不得立刻追出去将岑远的脖子拧断。
“似乎……并非如此……”玉旒云皱眉沉吟,“他心中应该清楚得很,我一旦遭到绑架,岑家军绝不会袖手旁观。而且,若他也参与其中,就是公开背叛朝廷。如无十分胜算,等同自寻死路。他再不济,也不会想着用复兴会的那些家丁护院之流和岑家军硬碰。况且他方才还特特来求我的手令调集岑家军剿匪……他到底……莫非他想效法刘子飞?”
“效法刘子飞?”乌昙不解。小莫却悟出了些许玄妙:“王爷的意思是,岑远想栽赃嫁祸,将绑架议政内亲王之罪推到复兴会的头上;西疆出了如此大乱子,王爷和平北公都不能带兵平乱,这主帅一职自然就非他莫属——他还有王爷写的手令,谁能说半个‘不’字?”
“不错!”玉旒云虚起眼睛,“复兴会攻击郢城,旁人看起来,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闯进了前朝皇宫插起一面旗子来。而绑架当朝议政内亲王,这影响可就大得多。岑远想要一个大乱子,然后唱一出‘临危受命’的好戏,自己东山再起。复兴会——包括他自己的夫人,都是他的踏脚石!”这样说着,又冷哼一声:“只怕还不仅仅是绑架。如果是‘谋杀内亲王’,这乱子可就更大了!”
“复兴会和岑远都意图对王爷不利,铁山寺便真是龙潭虎穴了!”小莫担忧道,“王爷是不是该改变计划?岑家军都只在外围,海龙帮和我们区区几名士兵,只怕敌不过这两路敌人。”
这也正正是乌昙想说的话。他们虽然可以拼命,但并不能担保万无一失。
玉旒云摸了摸自己得脖子:“我的这条命如此好用,任谁得到了,都可以翻云覆雨,建立一番功业。这样好的筹码,怎能落在别人的手中?当然是要我自己来用了。”
此话何意?连小莫也摸不清楚。玉旒云瞧着他二人困惑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小莫,怎么连你也想不到呢?西疆所能出现的最可怕的情况,是岑远和复兴会联手。他们若合作无间,咱们此去铁山寺,大约只有三成的胜算。次一等可怕的情况是复兴会精心部署,而岑远是个被老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白痴。若如此,咱们的敌人只有复兴会的少数高手。此一战,已有七成把握。最最不可怕的情况,便下眼下——岑远和复兴会各怀鬼胎,互相利用,双方都想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且还都想顺便把对方给灭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就让他们去斗好了。铁山寺不是龙潭虎穴,是茶馆戏楼。咱们只管去看戏!”
“王爷的意思是坐山观虎斗,享渔人之利?”小莫明白了过来,“不过,两虎相争,也会误伤无辜。何况这两只不是虎,依卑职之见,他们只是两条自以为是的疯狗,互咬起来,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咱们咬挑唆他们互咬,然后就远远地闪到一边去。”玉旒云笑道,“待他们斗两嘴毛时,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要如何挑唆,又如何远远闪到一边去?”乌昙猜不到,也没有心情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唉,乌帮主……乌大侠……”玉旒云笑道,“看来从前和你交手的蓬莱人、伽耶人除了凶悍之外,全无谋略,否则还未等到你我相识,你就已经被他们灭了——试想,如果你手中有一件宝物,蓬莱人想要,伽耶人也想要,他们双方约定一起抓你,共享宝物,但其实都想利用对方的力量,据宝物为己有。这时候,你忽然消失了。他们会如何呢?”
“他们会以为……是对方先下了手?”乌昙终于明白了过来,“所以,你是要躲起来,让岑远和复兴会狗咬狗?”
“正是。”玉旒云道,“不过不是现在就躲起来,而是要去了铁山寺才躲起来,否则他们怎会上钩呢?”她轻轻拿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儿,一圈两圈三圈,然而顿住了:“不知他们打算几时动手又如何动手,所以我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通知大伙儿,现在就出发。”
“现在?”小莫理解玉旒云想要打乱敌人的计划,“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我们出城,岑远一定会知道。或许还会阻拦——”
“怕他阻拦?”玉旒云跳下榻来,抓起佩剑,一边往腰带上系,一边大步走出房门,“就说,我的病情忽然恶化了,等不到明天,今夜就要去铁山寺求医!”
他们一行人出城,是在一个多时辰后。城门守军自然上来盘问,但听说是玉旒云病情紧急,哪敢不放行。虽也提出加派人手沿途护送,但是小莫、乌昙理也不理,风驰电掣地去了。待守军兵士备马来追,一行人哪儿还有踪影。他们只得放弃追踪,火速去向上面报告。
其实玉旒云也不怕他们跟踪。因为自己的确是往铁山寺这边来。她是第一次来此,但乌昙早已熟知道路。马不停蹄,用了两个多时辰,一径驰到铁山寺的山门前。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岑家军的兵士应该都已经在附近埋伏好了。”小莫道,“王爷要不要先见见他们?”
玉旒云微微揭开车帘,向来路望了望。夜色那样浓,即使有跟踪的人也看不见。此刻不容有任何的差错,因道:“不用见了,我都病成这样,还怎么见?你们去寺里通报,借肩舆来抬我上去——总不能让我这个病人自己走台阶上去吧?”
“是。”小莫才应,那边乌昙插话:“既然是急病,还等什么肩舆?一来一回,天都亮了。不如我背你上去。否则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此话倒也有理,玉旒云便不反对:“那就有劳乌帮主再背我这个药罐子一次了。”
她本无心一说——自从在东海三省与乌昙相识,她伤过眼睛,中过蓬莱人的毒箭,患过金疮痉,的确是个伤病不断的药罐子。若非乌昙带着她求医,她已经死在海上。不过她这话听在乌昙的耳中却是对那段亲密时光的提醒。他不由红了脸。幸亏天黑看不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大战在即的关头,胡思乱想些什么!解下披风来,将玉旒云稳稳地兜在背后:“天冷山高,石阶陡峭,可能颠簸得很,还请忍一忍。”说罢,大步向山上走去。
小莫和余人也都跟着,前后护卫。
正因为众人须得一同行动,乌昙不能施展轻功。大伙儿虽然一路不曾停下休息,但千余石阶像一条巨蛇般在山间盘行,走了一个时辰,这才终于来到铁山寺的正门前。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有几个小僧在庙门口清扫,乍见一群樾军士兵打扮的人火急火燎而来,都露出了惊恐之色,但小莫上前说明来意,小僧们即飞奔入内去通报。不时,无妄和几个大弟子就匆匆迎了出来:“听说王爷病情有变?快让贫僧瞧瞧!”边说着,边走到了乌昙的跟前。
玉旒云晓得,装病可瞒不过无妄的眼睛。索性笑了笑,招呼道:“大师,不必被这群大惊小怪的奴才吓着。本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全赖上次大师送的灵丹妙药——本来以为吃光了,昨夜在车里发现有一粒,不知几时滚落了,就卡在褥子下。本王现在可精神着呢!”
无妄望望她的面色,又试了试脉搏,不觉有异,即让小僧抬过肩舆来,吩咐先送去禅房休息,稍后再进后山的石洞。自又向玉旒云解释,因去石洞阴寒之地治病万分艰辛,若体虚之人贸然进入,非但不能治病,还可能耗尽元气,吐血而亡。他已经备下了固本培元的汤药,准备玉旒云服用之后,再进石洞。这汤药熬制工序复杂,须再等三个时辰方可饮用,故此要玉旒云先至禅房休息。其余亲随士兵也可自去安顿。
果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玉旒云暗笑,面上却全然赞同之姿,又命小莫和众士兵:“你们先去四处瞧瞧,我要在此间留上一段时日,只怕贼人听到风声,又来图谋不轨。你们可要把这附近的山川地势摸个明白,也好护卫。”
小莫伶俐无比,知道这是暗示他可以布署庙中防卫,同时也去和附近埋伏的岑家军兵士接头,当即就得令率众而去。只留下乌昙和大口鱼等几个海龙帮得力的帮众作为玉旒云的贴身护卫。便在众僧簇拥下入了铁山寺的大门。又有数十级台阶,左右是钟楼、鼓楼,前面穿过了天王殿、大雄宝殿等,拐进客堂,又出来穿过塔院,这才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来。
“此处乃先师生前修行之居所。”无妄道,“距离东西僧院都远,所以不会被人打扰,无论是早晚课敲经念佛之声,还是弟子们健身习武的吆喝声,都不会传来此处。”
那岂不就是你在这里把我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玉旒云心中冷笑,口中却赞:“不错,不错,的确是一处清幽的所在。本王最受不了阿弥陀佛之声,平日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笃信佛法,每进宫一次,我就头大一圈。本来我还怕来到贵寺,未病死,先被烦死,大师有如此安排,实在合我心意。”
无妄皱眉,深不以为然:“佛法博大精深,吾辈俗人于此尘世受苦,若参研佛法,可减轻不少痛楚。王爷闲暇时打坐念经修身养性,病也可好得快些。”
“罢了,罢了!”玉旒云摆手道,“本王忙得很,哪儿有闲暇时?真闲下来,也是骑马打猎。打坐念佛这些事,只会让我速死,哪里是延年益寿之道!大师还是赶紧将那汤药炮制好,本王也好速速治病。毕竟离开京城的日子也久了,该回去了。”
无妄摇摇头,没再多说,送玉旒云进了屋,就领着众弟子去了,说要亲自看着煎药的火候,只留下一个小僧听候差遣。
众海盗皆想:小秃驴必然是老秃驴的眼线,得想个法子将他除掉!正互相打着眼色,即听玉旒云在那边道:“这屋里怎么连火也不生?床上只垫了一张薄褥子,棉被比窗户纸厚不了多少,这是想冷死本王吗?还不快去搬柴火拿被褥来?”
那小僧犹豫,显然是不敢轻易离开监视的对象。然玉旒云还在那边继续骂道:“就算本王提早了半日上山,你们也已经准备了三天,怎么连烧茶的炉子也没有?哪怕无妄大师认为我不宜喝茶,热水难道也不能喝一口?赶了大半夜的路,也饿得很,你们铁山寺虽然是清修之地,但不会连斋饭都没有吧?是想把本王和部下们都饿死吗?”
见她咄咄逼人,小僧有些怕了,但仍未挪动脚步。玉旒云索性抓起桌上的一樽花瓶朝他掷了过去,喝道:“还不去办?莫非本王在此间就不是王爷,说的话你们就不用听了?”
小僧眼见着花瓶朝自己的面门直飞过来,慌忙闪避。两人不过几尺之遥,玉旒云又是突然发难,按说此乃避无可避。那小僧的身形步态的确也有些狼狈,可却刚刚好避开了头破血流之灾——花瓶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打在门框上摔个粉碎。
此人身法倒还不俗!乌昙紧紧盯着小僧——日前他来铁山寺窥探,见到众僧练武,晓得个个都内外兼修。只不过单看套路的练习,并看不出真正的本事来,要在对打之中才能瞧出速度、应变、力道等等。眼下这个小沙弥不仅反应迅速,而且并无分毫多余的动作,几乎是花了最小的力气就避过了攻击,其武功修为怕是在海龙帮诸位帮众之上——小沙弥尚且如此,余人岂不更加厉害?那个自己尚未交过手的无妄大约功夫深不可测了吧?
“快滚!”玉旒云这次抓起小香炉丢了过去。
小僧还是避开了,但晓得再待下去物件便会没完没了朝自己飞来,根本无法监视,唯有抱着头,跑出去向同门报告了。海盗们都哈哈大笑:“王爷砸得好!可把这小秃驴给赶走了!眼下咱们要做何事?”
“当然是在这里吃喝休息。”玉旒云道,“既然来到了西疆最出名的寺庙,总不能连斋菜都不品尝就走吧?日后回去西京,只怕想吃也吃不着。”
海盗们当然晓得她是开玩笑,并不接茬胡闹,只是静待她下一步的指示。不想,玉旒云还真的往床上一坐,将方才她抱怨跟窗户纸一样薄的被子抱着,一副舟车劳顿不胜疲惫的样子。见众海盗们迷惑,她还皱眉道:“怎么?你们莫不是只晓得大鱼大肉好吃,不知斋菜的妙处?若是有好厨子,三菇六耳、瓜果蔬茹也可比鲍参翅肚美味百千倍!就说西京普济寺里的‘玲珑玉心’‘翠竹报春’这两样,我自从有一次跟太后娘娘去吃过,至今也不能忘怀!”海盗们愈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却见玉旒云一边夸夸其谈斋菜,一边朝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靠近些。几人懵懵懂懂地凑上前去,玉旒云才低声道:“咱们现在身在贼窝之中,此处不比海上——那些蓬莱人伽耶人听不懂中原话,此间的秃驴可明白得很——刚赶走了一个小秃驴,谁知还有多少暗中监视之人?说话须得小心!”海盗们这才明白了过来,深悔方才疏忽大意。有人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问:“王爷,那下一步要做什么?帮主说要掩护你离开这儿,打算几时动身?”有人则故意高声嚷嚷:“什么翠竹玲珑,我就不信比肥牛嫩鸡更好吃!”
玉旒云欣赏这群人一点即透,笑了笑,轻声道:“不错,正是要离开这里。但不是现在。是要等岑远的人上山之后。否则怎么让这两伙各怀鬼胎的人相互猜疑呢?”
可不是!海盗们来路上听乌昙略略说了玉旒云的打算,一直挂虑如何从龙潭虎穴脱身,竟忘记了考虑问题的关键所在——正是要两方面交锋起来,大伙儿趁乱消失,那两拨恶人才会互相猜疑。
“大口鱼,你去前面催和尚们送茶水点心木炭被褥。”玉旒云吩咐,“尽可能无赖些,跟他们纠缠,好留在那边查看动静。只要岑远的人一上山,就回来告诉我。”
“是!”大口鱼答应得毫不含糊,立刻走出房门,一边高声骂和尚们孤寒,一边往大雄宝殿方向去。
这边玉旒云又吩咐其余的几名海盗,各自在何处防守,如何与铁山寺僧众纠缠,又如何在自己脱身之后继续与铁山寺及岑远的人马周旋。海盗们听及此,方才明白了玉旒云的全盘计划——她要海龙帮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假扮刺客,前来偷袭。另一拨就和假刺客相争。务必让附近监视的小僧看见这里乱斗的景象。随后,由乌昙将玉旒云“劫走”。海盗们则“贼喊捉贼”去无妄处报告,并说乌昙一路追踪敌人去了。堂堂铁山寺,有如许多身怀武功的僧众,还有岑远派来的亲兵护卫,却让贼人绑架了内亲王,这是什么荒唐事?海盗们要抓着这一点大做文章,竭尽所能,撒泼耍赖,要求无妄和岑远抓捕贼人解救玉旒云。当然,最紧要,是从中挑拨离间,让豺狼虎豹自相残杀。待他们两败俱伤,再出动岑家军一网打尽。
此计划相比先前更加巧妙了。是玉旒云在见了岑远之后,从郢城赶路来此的途中想出来的。海盗们都佩服她应变迅速。
“我也是为了保命而已。”玉旒云道,“虽然咱们时时都在玩命,但能以巧取胜,当然没必要以性命相搏——这次咱们是要多谢岑远忽然跑来给我们一张假地图,暴露了他的本心。这也算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自家性命吧?”
众海盗一阵笑,接着便一边高声抱怨铁山寺的待客之道,一边小声商议“恶斗匪徒”的戏要如何唱。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便已经排演妥当。期间,那被玉旒云丢了花瓶的小僧回来过,带着两三个师兄弟,给大伙儿送来了茶水点心,也搬来火盆,添了木炭。海盗们又吆三喝四抱怨了一番,喝口茶,说淡而无味,都喷出来,咬一口点心,说硬得像石头,又扔了。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怕众僧在吃食上动手脚,欣赏其机警之余,也要板起面孔,装模作样地斥责他们没规矩,让小僧们再重新拿些茶点来。
乌昙身为帮主,比其他海盗心思细密些。且事关玉旒云的安危,他总是要多考虑几分。“铁山寺的和尚武功不弱,凭我们几个胡搅蛮缠,使些阴鸷手段,对付小和尚倒还凑合,若是遇到高手,则不能十拿九稳了。倘若无妄那老和尚亲自出马……”
“所以要尽量避免和无妄硬碰。”玉旒云道,“那贼秃武功高强不说,还甚是狡猾,即使不和他直接交手,或许也会被他出咱们的破绽来。不过,依我看,岑远那百多人气势汹汹杀上山来,无妄岂不要亲自去应对?那便是我们的时机了——且等着大口鱼的消息吧!我想他们差不多就快到了……”
她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无妄的声音:“王爷,药已煎好。服药之后,贫僧就可以送王爷入石洞治病了。”说时,人已进了门,身后两个大弟子,一个捧着药盅,一个端着药碗,馨香之气扑面而来。
房内众人不由都愣住了——才说不要硬碰,怎么他就堵上门来了?
玉旒云还能保持镇定的笑容:“咦,大师怎么这么快就送药来了?不是说还要熬制三个时辰吗?”
“本来是还欠三个时辰的火候。”无妄道,“不过,方才听说王爷来时服了一粒贫僧上次所赠的药丸。那药丸和此汤药成分相似,都是护心保命的灵丹,但过量服用则会耗费元气。老衲权衡再三,将原本在最后三个时辰要加的那几味药减去了。因此,这汤药不必再多熬三个时辰了。”
“甚好!我岂不是因祸得福,歪打正着?”玉旒云笑,“这就赶紧喝了,好去石洞治病——拿来吧!”
无妄举步上前,可海盗们却纷纷挡住他的去路。玉旒云明白,他们是担心汤药有毒。不过这种担心应是多余的,她想,铁山寺僧众的确有可能在茶点上动手脚,以便放倒她身边的护卫,将她挟持。不过却不会下毒害她的性命——至少不是现在。因为复兴会和岑原不同;对于复兴会来说,活着的樾国内亲王是个筹码,死了的樾国内亲王只会令樾军更疯狂地镇压报复他们。她因笑了笑,道:“你们做什么?难道还不相信无妄大师的医术吗?若是不信他,又何必星夜上山来求医?还不快给大师让路!”
众海盗只得悻悻退后,唯乌昙动也不动,铁金刚一般守在床边,不让无妄走近,自己接过那药盅来,揭开盖看看,见内中汤药色泽如同蜂蜜,气味也香甜,便道:“都说良药苦口,这却好像糖水一般。大师减了几味药,这还能治病吗?”
“良药苦口不过是俗话。”无妄道,“就好像忠言不一定要说得逆耳,良药也可以稍加调制让人不至于难以下咽。这汤药用于巩固根本,培养元神。与先前的药丸相比,减去的是川芎、冰片等活血祛瘀、行气止痛的药材。那些都是用于胸痹心痛等突发急症。王爷此刻并无猝死之忧,是以减去这几味药也无大碍。”
“原来如此!”乌昙道,“不过,照着规矩,也得有人先尝过。不如由在下试试吧。”说着,端起药盅来,饮了几大口。但觉味道清甜,并尝不出什么异状。不过,他想,无妄这老和尚如此狡猾,真要下毒害人,岂能让他尝出来呢?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正想找些别得法子拖延,玉旒云已在那边摇头而笑:“大师休要见怪,目下想谋害本王的人太多,下属们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儿。”
无妄不冷不热:“贫僧明白。不过,药物不比寻常吃食。有病的人吃了对症之药,可以药到病除。无病之人,或者不对症之人胡乱吃药,只怕还会吃出些毛病来。好比王爷气虚血弱,用此药可以补血养气。但这位施主气血旺盛,服用此药只怕会心火亢盛冲顶入额,以致大失本性。”
妖言惑众!众海盗吵吵起来。
无妄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气:“贫僧方才说了,后山石洞乃是至阴至寒之所在,就算强壮之人也未必受的住。王爷若是不服药,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被冻得全身血液凝固而死。王爷一人命丧黄泉原也于我无干,但铁山寺上下都要陪葬,我身为住持,岂能不慎重?你们若是坚决不让王爷服药,不如现在就将贫僧杀了,然后带王爷下山去吧。死我一个,总好过铁山寺被夷为平地。”
“大师此言差矣!”玉旒云抬手示意海盗们不得放肆,“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贫民百姓,寿数都由天注定。我若是寿尽于此,乃是天意,岂会迁怒铁山寺?”
无妄冷冷一笑:“王爷在我铁山寺周围布下了多少兵马,贫僧虽然说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心中也有个大概的数。难道他们不是打算随时将我寺中上下斩尽杀绝吗?”
海盗们都是一惊——居然被这贼秃发现了?玉旒云也略怔了怔,但这并非全然出乎她意料——复兴会卧薪尝胆蓄谋复国已久,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官府镇压,不会不密切注意岑家军的动向。只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还不能确定。她便也笑了笑:“大师误会了。岑家军是我调来做护卫的。反贼几次三番想要加害我,我不得不小心些——来,把药碗给我,我可等不及想要把病治好了!”她向乌昙伸出手去——这当儿,再不喝,戏就唱不下去了。最多不过是喝了此药,精神过后再昏睡几天罢了!
乌昙仍是不情愿。但见玉旒云皱眉盯着自己,仿佛说:如此婆婆妈妈,是要坏了大事!他才无可奈何地从无妄的一个大弟子手中拿过药碗来,给玉旒云斟了药,看着她一饮而尽。又偷眼看无妄,想瞧瞧这贼秃是否露出几分奸计得逞的神态。但无妄连眼皮也未动一下,只淡淡道:“王爷此刻还能走动吗?若是不能,请上肩舆。”
“能省力,自然省点儿力。”玉旒云道,“不过,大师是否应先跟本王说说,去到石洞时候要做些什么?不会是让本王进去挨冻就可以了吧?”
“其实大抵真是如此。”无妄道,“石洞中有我师兄生前所带回的寒冰石,其治病之原理,正如贫僧之前同王爷所说,是以毒攻毒,以阴寒之气压制王爷体内寒毒。若是有一定内功修为之人,可以自行在洞中运气行血,抵御寒毒。不过王爷并非习武之人,所以除了挨冻,别无可为。为免王爷在洞中时间久了,承受不了寒气,初次进去,只要在洞内坚持两个时辰,然后出来由贫僧以内力替王爷疏通筋脉,再辅以汤药。稍事休息后再回到洞中。第二次要坚持四个时辰。如此往复,直到寒毒被全然压制为止。以王爷目前的状况,贫僧推测,最少要七天时间。若中途体力不支,要出洞疗养,难免时间便要拖得再久些了。”
“甚好!”玉旒云道,“这法子倒也简单。雪地行军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不信区区几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说不准我还在这石洞中练成神功——大师有什么内功秘笈没有?我在石洞中百无聊赖,也可以瞧瞧。”
“既然是秘笈,当然只传本门。”无妄道,“而且,本门武功博大精深,岂是区区几个时辰久能学会?”
“本王不过是玩笑!”玉旒云让乌昙扶自己起身,“武功这玩意儿,也就是江湖上单打独斗才有用。真到了一决生死得时刻——我大军杀上山来,□□火炮,任你修炼多少年的高手也抵挡不住,你说是不是?”
“王爷所言甚是。”无妄面无表情在前面引路,“所以贫僧也不希望和王爷一决生死。”
众人簇拥着玉旒云上了肩舆。海盗们在后都有些担心——去了那劳什子的石洞,也不知道洞门有没有机关,万一打不开,岂不是方才计划的金蝉脱壳都白搭了?看来得在途中动手才行——只是,岑远的人马怎么还没上山?缺了他们,这戏也唱不成!他们心底都如猫抓一般,相互望着想商议出一个应变之策,又怕出声交谈被铁山寺僧众听见,只得挤眉弄眼,谁也没法子。
不过,就在他们过了地藏殿,要往后山去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僧慌慌张张来报:“师父,外面来了一队岑守备使的人马,说是奉命来保护王爷的。”
可来了!乌昙等人都松了口气。无妄皱皱眉:“我铁山寺这血多僧众还不够保护王爷吗?也罢,他们既然来了,就招待他们到客堂休息,之后他们爱在那里布防,就在哪里布防吧!”
“弟子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那小僧道,“只是他们说要先拜见王爷,因为岑守备使交代了,他们上山之后一切听从王爷的吩咐。”
无妄这次露出明显烦躁之色:“他们难道不知道王爷昨夜病情忽然加重,才星夜上山求医吗?再接见他们,又要耽误多少时辰?”
“弟子也是如此解释……”那小僧为难,显然岑远的手下并不买账。还坚称正是因为玉旒云匆匆离开郢城,他们才未能在出发前向其请示,如此这般,总之是来势汹汹,不见到玉旒云绝不罢休。
看来玉旒云的推测半点儿也不错!海盗们都摩拳擦掌起来:只要闹出乱子,他们就好办事了!
“岑远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玉旒云骂,“早说不必他操心,还非要派这些酒囊饭袋来!若本王现下已经入了石洞,他们是打算冲进去将我拉出来‘请示’,还是要在山门前一直干等,等到我出来?这期间若是反贼来袭,他们没我指示,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真是蠢材!”她骂着,转向无妄:“大师,就耽搁片刻,待我去教训他们几句。否则铁山寺要被闹得鸡犬不宁了!”
无妄没有反对,命小僧们抬玉旒云到前面去。玉旒云便给众海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见机行事。海盗们会意,渐渐分散开来。此刻,只要随便攻击一名铁山寺小僧,就可以造成混乱,“贼喊捉贼”的戏仍可以按原计划唱下去。只是,无妄的功夫深不可测,要牵制住他,还不露出马脚实在有些困难。这只怕非乌昙出手不可。
乌昙此时自然也是在心中考虑着相同的事。与无妄对决,他没有十足取胜的把握。最好是能够引开无妄。于是暗地里观察——本来塔院佛塔林立,是个可攻可守的地方。但由此处退回铁山寺的大门可以径直穿过客堂、法堂、大雄宝殿、天王殿,并不须经过塔院。退而求其次,钟楼和鼓楼也可以伪装成敌人进攻之处,但那里距离寺门太近,万一失手,就没了应变的时间。大雄宝殿规制宏大,正中有佛祖,两旁还有十八罗汉。天光日白时,殿内也影影幢幢的,再加上香烟缭绕,是个进可攻退可守之地。不如就选在此动手。
主意既定,他便悄悄冲身边的弟兄打了个暗号。那人会意,又暗暗通知了旁人。乌昙扫视一圈,看众人都已经表示领悟,恰巧也走到大雄宝殿的后门前了,他便轻轻点点头,让大家进去便动手。
然而,领头的那个和尚还未跨入大雄宝殿,忽然“啊”地惨呼一声,向前扑倒。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有两个小僧惨叫着倒了下去。一个就倒在乌昙得面前。只见他双手捂着眼睛嗷嗷惨叫,指缝中不断渗出血来,显见着是被暗器击中双目。
“怎么提早出手?”乌昙皱眉。不过如今箭已离弦,别无他法。他便高呼一声:“有刺客!”同时,向一个抬着肩舆的和尚猛撞过去。那和尚不防备,被撞得飞出去老远。肩舆顷刻歪倒。乌昙正好一把将玉旒云接住。玉旒云为了把戏唱好,也不敢撒腿狂奔,假作无力之状,让乌昙扶着,朝旁边的禅堂退,意图穿过那里进入塔院,再撤入山中。
只是,才跑了没两步,乌昙忽然听到耳边“嗖”地一声,他晓得这是暗器,忙侧身避了过去,但尚未来得及瞧清楚敌人的方位,又接连“嗖嗖”几下,暗器如雨一般朝他袭来。他心中暗骂贼秃们阴险,左臂挥舞袍袖将暗器击落,右臂则紧紧将玉旒云护在身前,一气冲到道旁的巨型铜香炉后,才得以稍加喘息。
此时可看见大雄宝殿后、两禅堂之间的空地上,海盗们和铁山寺众僧打成一团。一边是灰色僧衣,一边是藏蓝色樾军戎服,双方都袍袖翻飞,看起来像是暴雨之前乌云在天空翻滚,又像是海上起了滔天巨浪。一时间看不出谁占上风。
可是再细看,见两方似乎不是彼此相争,而是忙于应付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海盗们以往在海上与官兵作战,见惯了羽箭乱飞,或是和乌昙一样拿袖子甩开,或是用兵器挡开。铁山寺僧众武功不弱,听风辨位,且身手敏捷,暗器飞到他们近前,便劈里啪啦被打开了。只不过,两拨人马都在躲避暗器,为了自保,难免就将暗器拨向对方,结果变成互相袭击,饶是大家身手都不俗,也越来越手忙脚乱。时不时有人挂彩。
这些暗器又是何人所放?玉旒云和乌昙互望一眼,心中俱想:莫不是岑远的手下?他们想探究暗器飞来的方向,只是那些铁莲子、金钱镖等利器越来越密集,如一大群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虽然他们躲在铜香炉后,却仍不能全然避开,有时暗器击中了香炉,被弹射开来,仍然威力十足。乌昙为了保护玉旒云,有时来不及荡开暗器,唯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不一会儿,就被划了几道血口子。所幸暗器看来无毒,并无甚大碍。
敌人到底是手法高明、人数众多,还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机括?乌昙担忧,如此下去,海龙帮帮众和众僧终有力竭的时候,到时岂不要被乱箭穿心而死?万分担心弟兄们的安危,但也不能离开玉旒云的身边。他心焦不已。
正此时,忽听一声洪钟般的呼喝,战团之中无妄拔空而起。也不见他如何伸手抬腿,恍如有人抬着他将他举到半空一般。他神态自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看那模样,分明好像是喃喃诵佛,但口中佛号如同惊雷,响彻云霄,连大地都震动了起来。玉旒云和乌昙原本扶着铜香炉,此刻只觉手下嗡嗡震荡,加之脚下地面也颤动不已,仿佛有一股力量自四肢传来,直冲心口而去,既快且猛,让人瞬间好像胸口被重击数拳,眼前阵阵发黑。
贼秃的功夫好生厉害!乌昙大骇,忙运起内力来稳住心神,见玉旒云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显然是被无妄内力所震慑,急忙一把将其抱起,再不顾暗器的威胁,奋力朝禅堂奔去。他听见“叮铃铃“金声不断,是暗器落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几枚似乎打在他的后背上,却好像树上掉下个小果子似的,只一碰,就滚落了,丝毫没有威力。莫非是无妄将这些暗器也震落了?
他不敢回头看,直奔入禅堂,才得以匆匆朝窗户外扫了一眼,只见原本混乱一团的空地上再见不到挥舞手臂的人影,众海盗与和尚们都躺倒在地,不知死活。他又焦急又悲痛——这都是他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若是就这样被无妄害死,他岂能不报血仇?但他深知自己并非无妄的敌手。况且这时候,见到有些黑衣人影,从禅堂和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向无妄扑落,但未等杀到跟前,又纷纷扑倒。
乱局一经平定,他就失去了带玉旒云逃离此地的机会!念及此,唯有一咬牙,抱起玉旒云向禅堂后方狂奔而去。
出了后门,就是古柏参天的院落。他听到耳畔风声有异,知是敌人来袭,不过刚猛粗野,不像是无妄,是以并不惧怕,待对方攻到近前,才一脚将其踹飞——果然是个武功寻常的货色。结果此人之后,又先后有六七个蒙面人袭来,都是武功稀松平常之辈。乌昙并不惧怕他们,只是担心纠缠太久被无妄追上,所以不恋战,只将敌人踢飞,就继续向前狂奔。片刻,进入了塔院。
虽然还有敌人在后追赶不止,且无妄的吼声也渐渐逼近,在此佛塔林立如同迷宫一样的地方,总算多了几分胜算。先前来暗访的时候已经摸得清楚,只要往西北方一直走,就可以离开寺院,之后,借苍莽山林,敌人便不易发觉他们的行踪了。
他看了一眼玉旒云,已经毫无意识昏睡过去。即将她抱紧了几分,甩开步子往西北方去。只是,才奔出没多远,忽然脚下被树根老藤绊住,一个趔趄跌出去。继而,身下一空,坠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