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观门外火光闪烁,有人高喊陶观主。
童子拿了扫帚,慢慢靠近大门,警惕问道:“谁呀?”
门外有人喊道:“流月道长,是我,山下的铁柱!我们这里又有人被张勋他们给打了!”
童子放下扫帚忙去开门,门外有一群衣衫打了好多补丁的人,几个边上的人擎着火把照亮,搀扶着中间的几名伤者。
那些人受伤不轻,有的身上被砍了一刀,有的脑袋被打出血。
童子连忙叫他们进来。
“我去叫师父,你们等等啊。”
陶观主本已睡下,听了呼喊,只披了件外衣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出来。
“童儿,去打盆干净的水来,你们跟我去药房。”
后半句是跟铁柱他们说的。
童子刚要去打水,就看见嘉年端着一盆清水走过来。
“我来帮忙。”
五云在一旁打着哈欠,像是刚被吵醒,杨姒跟姜芝说了声,也急匆匆走出房门。
童子道了声谢,端起水盆跑向药房。
嘉年对五云说:“我们去看看。”
一群人到了药房门外,阵阵药香飘了出来,使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陶观主让他们把伤者放到床上,一个个掬水清洗过伤口,然后拿针线将伤口缝合,涂上药膏,再用纱布包了起来。
水换了好几盆,一片片血水往外倒。
嘉年五云也在帮忙,陶观主本想说不用,但见到二人帮人治伤的熟练手法,便不再推辞,向二人道谢。
嘉年摇摇头说不用。
陶观主说:“你们在这儿看着,我去煎些药来。童儿。”
“师父。”童子应了一声。
“去抓药。”
“是。”
小童子熟门熟路的到药柜前抓药,杨姒自告奋勇的说道:“煎药我来帮忙,我跟我娘学过一阵。”
“这……”陶观主犹豫。
嘉年说:“让她来吧,我会帮忙看着,我也懂一点医术。”
“好吧,有劳二位施主了。”陶观主说道。
杨姒兴致冲冲的接过药,熟练的开始煎药。
嘉年本想帮忙看着点火候,却发现根本不用。
杨姒确实学过。
他放下心。
杨姒大概是觉得自己一路受人帮助,还总添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才要帮忙。
这样也好。
多了几个人帮忙,伤患们不一会儿就被安置妥当。
陶观主问道:“怎么回事?”
名叫铁柱的憨厚汉子说:“还能怎么回事,还不是张勋那群马匪们!”
另一名瘦削的汉子也愤愤讲到:“他们今夜闯入我们的聚落,张勋非逼着我们加入他们,还说了您好多坏话。我们气不过,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陶观主先是感动,随后又叹息着说:“他们有刀有枪的,你们跟他们较什么劲。不过是说我几句话罢了,随他们去。”
铁柱说:“我们这帮西北流民要是没有您收留,还分给我们地种粮食,我们早就饿死了。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们骂您,我们要是还一声不吭,那还是人么?!”
杨姒点头,“这位大哥说得对,知恩不图报,跟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陶观主笑说:“你们当我是活神仙,张勋说我是江湖骗子、假道德,呵呵。不是你们或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就是什么。我就是我,水云观的一个老道士。”
五云点点头。
这位道长,不简单啊。
嘉年目光赞叹,又有些异样。
他问道:“老哥们在这山野之地讨生活,少不了被流寇骚扰,为何不搬到城里去?”
瘦削汉子说:“你以为我们没去过么?往南不远就是郯州城。我们去求了刺史好几回,都给他跪下了,可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城。”
杨姒也经历过流亡生活,对他们颇具同情,大骂刺史不干人事,玩忽职守。
铁柱叹气说:“城里怎么可能收留我们。我们是西北逃亡过来的人,那里常年跟草原的拓达部打仗,见着我们都跟见到草原蛮子一样,一个个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一群无根无据的浮萍之人,还是从战乱之地来,郯州刺史不敢放他们进城,是担心引狼入室。
好在附近还有个水云观,有几亩地,让这些人有了个依托。
陶观主说:“你们暂且在这里歇息,等伤好些了再下山。”
铁柱他们感动道:“谢谢观主,真是多谢您了。”
“无妨。”陶观主站起身。
忙了一个晚上,快到辰时天亮了。
临近冬日,昼短夜长,天气渐凉。
陶观主担心他们冻着,告诉他们药房里的火可以不用停,柴房里有不少柴火,可以拿来烧,又让童子多取出几床被子给他们。
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给予谁恩惠一样的盛气凌人。
陶观主做这些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这位陶观主,是个有境界的人。
待到伤患们伤势稳定,陶观主离开药房回屋歇息。
像他这样的老人熬了一夜,身子骨有点撑不住了。
杨姒也是昏昏沉沉,在药炉子旁边打瞌睡。
她煎了一晚上的药,一直盯着火候。
嘉年让她跟五云先回去,又打发走童子,独自在一旁看着药炉。
等药煎好后就倒出来,给受伤的流民喝。
然后他也走了。
熬了一晚,还没有睡意,嘉年就在庭中散步。
水云观中庭有一棵槐树,夏天时会开满铃铛一样的淡黄色小花,十分好看。
此时树叶大部分都已脱落,被童子扫走,地面纤尘不染。
嘉年绕树走了三圈,然后看到陶观主站在门前,面带笑意的望着他。
嘉年拱了拱手道:“观主还未歇息?”
陶观主说:“人老了,觉少。”
他走下台阶,与嘉年并肩,说道:“方才在药房里,施主对贫道的一番话,似乎有不同见解。”
嘉年惊讶,抱拳说:“道长的话很好,只是在下觉得,有些地方还未说尽。”
陶观主打了个稽首道:“愿闻指教。”
嘉年连忙回礼道:“不敢。”
他想了想,说:“道长可曾听过子贡赎人的典故?”
陶观主略微一想,便知道嘉年要说什么了。
他笑着请教:“请公子直言?”
嘉年说:“道长乃清净之人,不为外在的名声所累。可如果受恩之人却不懂得报恩,岂不让人心寒。就算他们现在记得,可听多了道长的话之后,知道道长都不把恩情放在心上,他们岂不会渐渐的也不放在心上。
日后若是道长不在了,您的徒弟继承道观,是不是还要按照现在的规矩来帮助这些流民,万一继承您衣钵的人,某件事可能做的不顺流民们的意了,他们会不会拿出您来压您的继承人。
长此以往,必生怨隙。到那时,还有谁会来帮助这群人,又有谁会再当个好人呢?”
说完之后,嘉年又连忙道歉。
“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可能说的不太对,也许是我把人故意想坏了。至少到目前为止,铁柱大哥他们还是挺好的,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我想,一个人在不为外物所动的情况下,能让这个世道多出一些知恩图报,并且愿意行善的人来,会更好些。”
陶观主向嘉年作揖道:“谢过嘉年公子指教,贫道受教了。”
嘉年连忙摇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哪儿有什么指教,连自己说的对不对都不知道。”
陶观主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公子心受磨练,却依然愿意如此想,当有善果。”
嘉年突然想回个佛家合十礼,再说句阿弥陀佛的冲动,不知道会不会被老道长赶出去。
陶观主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道理不管是哪一家的,只要有用就拿来用,诸子百家的先人们,不都是从博览众长开始的。”
嘉年汗颜回礼道:“受教。”
……
……
到了中午做饭的点,嘉年伤稍微好些,就想要去厨房帮忙,结果被烧火的童子赶了出去。
“夜里人多,才让您帮忙,要是现在连炒个菜都要伤患施主帮的话,师父会骂我的。”
嘉年好奇,“陶观主还会骂人?”
老道长看着挺和气的。
童子说:“当然会骂,骂的可凶嘞。”
他鬼鬼祟祟的瞥了眼四下,见无人,方才说道:“我师父可是市井出身,跟那些……比较凶悍的婆娘学过好多骂人的浑话。往日里,我的几个师兄都被师父教训的抬不起头。”
嘉年问:“怎么不见其他道长?”
童子说:“师兄们都下山购油盐米粮去了,走了快一个来月,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哦,不打扰小道长做饭,告辞了。”嘉年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等饭菜做好,小道童给嘉年他们送到屋里时,道观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一伙一看就知道是道上混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列成两队,站在一旁,又有两名大汉,搬着一张太师椅走进来,往地上一放。
一名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
他扬起下巴,语调缓慢而从容的拉长。
“陶耀灵,出来见一面。”
药房的流民中生起一阵骚动。
有人恨恨的说:“张勋!”
正准备吃饭的嘉年五云,放下碗筷,朝那个马匪头子望去。
他这么牛气,是不是挺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