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之月,北山军营。
小夭看着相柳,在心内无言的叹气,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外面的太阳还没下山,一天的时光刚过了大半,相柳却已经对着这屋内不同的物件发了三次呆。
早间是桌边的一盏茶,午间是案上的一枚玉简,现在则是手中那本未看完的帛书,那本书他已经快半个时辰没有翻动一页了。
小夭心知肚明的知晓相柳这般是为何原因,所以一直有些不敢开口询问,但在相柳第三次发呆看起来要无限延长的时候,小夭终是忍不住,凑了上去,她装作有些好奇的样子,
“相柳,这书有这么好看么?”
相柳瞬间回过神来,却好似是刚发现她过来,他把手中的书合拢,放到桌案上,却没有作声,因为好不好看,他不知道,毕竟这书他也没看。
相柳不回答,小夭也不在意,转身拿了两枚果子坐到他旁边,用胳膊碰了碰他的肩膀,递过去一枚,问道:
“这几天是怎么了,总见你有些心思颇重的样子?”
相柳接过那新鲜的果子,却只是在手中放着,看着,没吃,也依旧沉默着。
小夭继续问:“是跟辰荣义军有关么?”
那果子在相柳的手里转了半圈,停下,然后...相柳点了点头。
相柳的沉默让小夭心里惊慌的有些打鼓,她试探着问:
“可是洪江大人又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相柳轻摇了摇头,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他打开窗户,冷冽的寒风瞬间呼啸着闯进来,激的人的心底都寒了半分。
小夭离窗户离的远,却也能感受到那风的凉意,也听到了那风带来他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语气,
“小夭,义父走了!”
小夭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瞬间落了地。
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是走去哪了?还是说......
小夭竟然不敢再想。
幸好相柳又继续说了句,
“义父离开了辰荣军,至于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这才让小夭那颗即将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又落了回去,话说一半,有的时候真的会吓死人。
这次不用小夭再问什么,相柳便自己讲述了起来,
“上个月我从轩辕城回去军中,把轩辕在中原的军略布防图交给义父的时候,他还很开心。义父跟我说,有了这个图,最起码又可以保辰荣军几十年的太平。但几日前,义父传讯,召我回军,我见到义父以后,他却只问了我一个问题。”
相柳停顿了一会儿,半晌,才叹着气说道:
“他问我,你是不是赤宸大将军的女儿?”
小夭的目光忍不住向前看去,落在相柳有些孤寂、有些悲凉的身影上,又飘渺的看向窗外,没有定处。
“我承认了,义父却笑得开怀,只说了一句‘果真如此’便让我退了下去。后来,义父找理由打发了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辰荣军营,只留下一封信和印章,指明把辰荣军交到我的手上。”
相柳转过身来,展开手掌,一枚和润的玉质印章出现在他的掌心,
“这是历代辰荣王在军中的私印,辰荣的传统:执此印者,统领辰荣军!”
小夭飘散的目光定落在那印章上,却不敢上移与相柳对视,只是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流言的消息是我让暗翼送到洪江大人手里的。”
此刻,小夭很自责。
她是想让洪江大人知道她的身份不假,却只是想表明辰荣军还有可退之路,实在不必为如今的局面过于忧思。而且外爷已经把悬赏榜上关于洪江大人和相柳的追杀都撤了下来,双方已经不再是你死、我才能活的局势。当然她还有着一点自己的私心,她希望洪江大人可以因此不要再给相柳下什么难以完成的命令,让他再受一身的伤。
但却万万没想到,洪江大人会直接不辞而别。
小夭垂下头,做好了迎接相柳责骂甚至怒火的准备,却不曾想,相柳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
小夭又猛的抬起头。
相柳收起了印章,手背到身后,微微抬起的头看起来有些怅惘,更有些...迷茫。
“其实我一直未曾跟义父隐瞒过你的身份,我甚至还一直在等...等义父主动来问,这次,便是你不曾送消息给义父,我也是打算要趁着此次流言的机会跟义父坦白你的身份。”
他的身份在轩辕王那里已经挑破,小夭在辰荣军的身份,他自然也不能再瞒着,他早就答应过她,这条前路艰难、遍布荆棘的路,他会和她一起走。
“我只是没想到,义父会是这种选择。”
“那洪江大人留的信里,可还说了什么?”
“义父在信里说,他早就知道给他看病的玟小六便是西陵公子,也知道我带着将士们在北山练兵的事情,而他之所以从未提起,亦未问过,便是因为你有可能是赤宸之女的身份,只是一直因为皓翎王对你的过分宠爱而不敢确定。
军中有位跟随义父多年的老将军,义父在离开军营之前,跟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老将军跟我说,当年赤宸将军和王姬大将军的事情,他们那一代人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小夭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毕竟黎戎老伯就很清楚的知道她爹是赤宸,怪不得洪江大人一直都对她很友善,她还以为是因为相柳的原因,现在看来还有几分她血脉的关系在,毕竟真算起来,她也算半个辰荣人。
小夭问:“那老将军还说什么了?”
“老将军说,义父和他回忆了很多以前辰荣国的人和事,有榆罔陛下,有后土将军,有云桑王姬,当然提的最多的还是大将军赤宸,说他和赤宸将军两人当年在辰荣国一向不和,朝上朝下缠斗多年,都视对方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酒喝到最后的时候,义父还跟他笑着感慨:赤宸啊,赤宸,便是你死了,我也没斗过你,这辰荣军竟然还是靠着你才有了生机和未来!
老将军告诉我,义父他是心甘情愿把辰荣军交给我的,他说无论是他还是义父,他们都老了,跟轩辕这般没有结果的僵持了几百年,不单单是义父累了,下面的士兵也都是在苦苦熬着日子。
这几年我带着将士陆续去北山练兵,才让这辰荣军上下多了几分活力,士兵们的眼里才多了一种东西,叫做期盼,他们这群老人和义父都看在眼里,辰荣军交给我,他们很放心。”
小夭走到相柳的身边,在吹来的寒风中,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相柳的目光落在小夭的身上,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幽寂,
“虽然以往的日子里,义父在军中的时候,辰荣军上下的一应事情就都是我在处理,但那个时候,我始终知道,我的背后还有一个人,他就像一座永远也不会倒的山峰,便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矗立着,我这心里便安稳。
但是现在义父走了,他把辰荣军全都交给了我,小夭,我觉得我背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
小夭握紧了他的手,慎重立誓:
“相柳,我不会走,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相柳回握住她温热的手,把人轻轻拥在怀里,汲取着丝丝寒风中的暖,丝丝苦中的甜,丝丝慌乱中的心安。
幸好,他还有她!
永远在他身边的她!
这一晚,北山军营里的某间屋子,陆陆续续多了数十个空空如也的酒坛,不是玉山的蟠桃酿,而是军中最烈的烧刀子,屋内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唉声叹气,只有默默的陪伴,和酒杯相碰的声音。
慢慢的...酒坛渐空,声音渐歇,一室寂静。
黛色的夜空中,清冷的月光照映着榻上最后沉醉睡去的两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相互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