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之月,晦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这一日,北山军营里难得的热闹,士兵们都在欢庆着新年的到来,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亦没有烟花爆竹,但所有的军士都发了新衣、新甲、新制的武器,鳞次栉比的营帐之间也陆陆续续燃起了篝火。
篝火渐渐燃烧起来,便有人架上了早已腌制好的烤肉,篝火旁两三人负责一架,有人负责调料,有人负责翻转,有人负责烧烤,还带着椒盐颗粒的雪白脂肪,被旺盛燃烧的火儿炙烤的慢慢融化,落到火堆上面滋滋作响,诱人的肉香味开始在整片山林中弥漫,再给士兵们配上足够多、足够烈的美酒,这便是让所有人都满意且期盼的新年了,更是专属于军中庆祝、迎接新年的方式。
北山这片独特的天地自从开辟以来,便有它自己的传统——热爱过节!无论是轩辕的上元节,还是中原的上巳节,又或者是皓翎的五月节,还有南疆、北地那些说的出来来历、说不清楚缘由的节,都会有人操持、举办着过起来,甚至...还包括前辰荣国的一些旧节。
而在军队里,最不缺的就是充满活力的人,伴随着各种节日到来的便是各种训练项目的比拼、才艺绝活的表演,还有多项需要士兵们默契配合才能顺利过关拿到奖励的阵法和机关。
北山是这大荒之中,唯一一处没有国界、没有民族、没有尊卑的地方,每一个在这里的人都是平凡而又平等的。
而今年的北山,更是要尤为的热闹一些,因为六大人又要留在北山过年了,每个有六大人在的新年,无论是庆贺的方式还是军士们表演的节目,都比以往要更热闹、更精彩一些,实在是六大人所能想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花样玩法...非常人所能及。
而此时,正兴致勃勃拉着昊焱、苗圃、左耳等一大帮人在准备篝火晚会节目的小夭,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收到了玱玹送过来的信件。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玱玹先是说他在新年前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现在已经回到了轩辕城,然后便是表示他和阿念还有爷爷在朝云殿上等她回去一起过年。
自从玱玹发现相柳就是防风邶到现在,已是一月有余,在这不算短的时间里,小夭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和玱玹面对面谈一谈,一开始是她在轩辕城等他,但久等不归。后来她这个月义诊结束以后,便跟着相柳回来了北山,再之后就出了洪江大人离开辰荣军的事情,没过几天又是年底,她便开始忙碌起在北山过年的诸多事宜。
小夭本想,等她在北山过完这个新年,下个月义诊结束以后,再回去找玱玹当面静下心来好好聊一聊,却不曾想却在今日...收到了玱玹的来信。
小夭看着她为过年准备的诸多食材,还有精心策划的各种比拼,有一些遗憾,这个年她没法在北山过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玱玹的提议,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况且新年将至,独属于新年里的欢庆色彩也能让两人如今有些紧张的关系缓和一些,不考虑她想在北山过年的愿望,趁着此次过年的机会,回去和玱玹谈一谈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时机。就像她去年把外爷惹生气了,趁着新年回去朝云峰一样,民间的百姓家里不是还有句说法么:过年的时候,再大的事都是小事!
临近年底,相柳前两日便回了辰荣军,小夭本打算今晚北山这边庆祝结束以后,她悄悄地溜过去辰荣军那边找他,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也泡汤了。
小夭给相柳写了封信,跟他说明了缘由,又相约明日在泽州义诊再见,还有一句满含祝福的新年快乐。因为信件里面提及了玱玹,还有表明她和相柳身份的内容,小夭很谨慎,没有派赤鸟传信,而是让左耳亲自送去辰荣军。
碍于左耳的丰功伟绩,小夭实在是不敢带他上朝云峰,这孩子好像有点被她养歪了,除了相柳,谁都不怕!好歹她现在还能罩得住,但要是上去朝云峰左耳真的把外爷给打晕了,那景象,小夭真是想都不敢想!
苗圃她是要带在身边回轩辕城的,那左耳就交给相柳吧!相比留在北山跟昊焱和士兵们一起过年,左耳应该更喜欢和相柳待在一起。
小夭把北山的事情安顿好,又把各项头筹、彩头、奖励都翻了一倍,便打算带着苗圃轻车简行,快去快回,却遭到了暗翼的强烈反对。
暗翼拒绝的理由也十分具有说服力,上个月流言刚过,难保会有疏漏之处,况且根据他的情报查实,五王最近动作频频,不能不防。
在安全和没钱这种问题上,小夭向来是拗不过暗翼的,她便带着暗卫小队还有昊焱手下的一卫侍卫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北山。
却不曾想,一路上顺风顺水,毫无波澜。
新旧交替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团圆在家中过年,天空中只有愈发绚烂且密集的烟花,进了轩辕城,小夭还笑着跟苗圃打趣暗翼,说他是不是最近这情报看的太多了,看什么都有些草木皆兵。
实在是这一路安全的不能再安全了。
苗圃也跟着笑,暗翼的脸有点黑,却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了要再好好筛查一遍情报。
小夭上去朝云峰的时候,天色已黑,但还未到新旧交替之时,朝云正殿内宴会正酣,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小夭对这种热闹却是避之不及,她找了条小路,绕到侧殿去找阿念,阿念的屋子暖香扑鼻,尤为的暖和。
小夭半靠在榻上跟阿念聊天,关心了一下外爷的身体,问了问玱玹的情况,还有远在皓翎的父王,这平淡如水的家常聊着聊着,也不知是因为她这一路着急赶路的疲乏,还是到了晚上她休息的时间,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已是深夜,新旧交替之时早已过去。
小夭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心内一阵惊惧之感,她抚了抚胸口,总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个噩梦,但是细想却又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只觉得恐慌和害怕,大过年的做这种梦,突然让她觉得有几分不太吉利。
有人拉开珠帘走了进来,是玱玹。
小夭下意识地问:“苗圃呢?”
玱玹说:“你睡着了,我就让她也下去休息了,就在隔壁。”
小夭的眼角扫了一眼床榻,这是她在朝云殿的屋子,
“我不是在阿念那么?怎么回我自己这来了。”
玱玹笑着说她:“你还说呢,刚回来就把阿念的床给占了,害得阿念都没地方睡觉,后来还是苗圃把你抱了回来。”
小夭一听是苗圃把她安置回来的,不由得松了口气儿,不是玱玹就行。
可能是玱玹的语气太过轻松,跟以前的哥哥无甚差别,就像前不久两人之间因为相柳的争执从未发生过,小夭也难得放松下来,她这一觉睡得虽沉,心里却并不踏实,现在醒来,也不想再睡。
玱玹问小夭:“侍卫们还在外面放烟花,要不要去瞧瞧?”
小夭也正有此意,她下了榻,拿了件披风,两人也没去凤凰林,就一起坐在朝云殿前的台阶上,看着夜空中未尽的烟火。
玱玹看看小夭,又看看自己,脸上有了由衷的笑意。
玱玹出声笑了起来,小夭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玱玹说:“小夭,我们在皓翎的五神山上过的第一个新年,你还记得吗?”
小夭点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时的他们就像现在这般,倚坐在承恩宫的门柱上,喝着美酒,顺着月色,观赏着满天美丽绽放的烟火,那天她还在想,轩辕的烟花是不是也会和皓翎的一样美。
现在,那个问题,却是有了答案,是的,一样的美!
玱玹望着天上骤明骤亮的夜空,沉默了很久,他说:
“就是那晚,你说你会陪我一起回轩辕。”
正是因为小夭坚定的陪伴,强硬的作风,还有提前部署的各种安排,他才能回来这轩辕城,才能去争夺他想要的一切。
眼看着话题即将沉重起来,小夭觉得此刻若是没有酒,那很多话怕是不好说,她刚想拿两瓶蟠桃酿出来,玱玹在一旁就直接把酒递了过来。
小夭接过,打开瓶塞,轻闻了下,忍不住瞪圆了眼睛,竟是桑葚酒!
不同于那年在清水镇上玱玹故意打给麻子的桑葚酒,她手里的这瓶,是只有用长在朝云峰上的桑葚子,再用外婆的秘法冰制,才能酿出来这泛着冷冽酒香的桑葚酒。
换一样原料,少一处步骤,这酒都不是现在这个味道。
小夭尝了一口,一脸满足,又忍不住连喝了两口。
玱玹看着她这副小酒鬼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小夭先满足了肚子里的小酒虫,这才问道:
“这酒,你是什么时候酿的啊?”
玱玹也饮了一口,慢慢悠悠的说道:
“你现在喝的这瓶,是回到这朝云峰的第一年酿的,每年桑葚熟了,我都会酿上一批,就埋在你练箭的那个桑树林里。”
小夭有些惊讶,也有些意外,惊讶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朝云殿她也在住,她却从来都不知道玱玹酿过酒。
意外的是玱玹竟然会主动提起她练箭的事,毕竟她的箭术可是防风邶亲自传授,以往她在朝云峰上练箭,玱玹从来没过来看过不说,便是一应有关箭术的事,他也从来是提都不提。
今日......
小夭的表情,玱玹解读了一半,他带着几分嫌弃和不满地说道:
“你这一年又一年来去匆匆的,这朝云峰,你才待过几天,不知道也不奇怪!”
小夭嘴快的反击:“那我不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么!”
这个问题却仿佛是问住了玱玹,甚至玱玹自己都在问自己:是啊,他怎么没告诉小夭呢?
可是他没告诉小夭的事情,有那么多!
比如:他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夭,他喜欢她。
再比如:现在远在这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告诉她。
小夭推了一下玱玹,也有些不满,
“你要是告诉我了,我不就可以跟你一起酿了么?多少跟着参与一下,那我现在喝的不就是我自己酿的酒了么,那岂不是更有意义?”
玱玹听了小夭说的话,转头冲着小夭和煦地笑起来,眉眼间尽是愉悦,言语轻快又亲近,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那今年再酿的时候,你来给我帮忙,到时候可别嫌弃这酿酒的手续麻烦,想偷懒,不认账!”
小夭鲜少看见玱玹这般欢快的模样,她也跟着笑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玱玹伸出了手掌,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掌心相抵,拉了勾,立了誓,不守诺言的人三天不能荡秋千,这是独属于当年朝云峰上那两个调皮孩子的约定。
小夭又小小的埋怨了一下,
“那你都酿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拿出来给我喝呢?”
这酒喝起来都是儿时记忆里的味道,不要说今生,便是前世,她也没喝过几次,实在是让她怀念的紧。
玱玹又问自己:是啊,怎么现在才拿出来呢?
明明可以更早一点拿出来给她喝的!
因为这个酒,就像他心底那个最不能见人的那个心思一样,他从没想过现在就让它们现于这日光之下,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这桑葚酒,一开始的两年,他都是趁着小夭回玉山的时候,一个人亲力亲为,悄悄地酿,悄悄地藏,连阿念想要帮忙,他都没让。
后来,他便再不需要躲着她,因为这朝云峰,她已经回来的太少,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几天,给爷爷换个疗养的方子,跟阿念下几盘棋,有的时候他甚至因为忙碌而来不及知道她曾经回来过,她便又已经走了,就像天空中飘过的云彩,从不曾在哪里停留。凤凰树下的秋千,她都许久未曾坐过,更别说这她从来未曾注意的桑葚酒了。
于是他便大大方方的酿,大大方方的藏,该知道的人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只当他在做一件最普通的事。
而这酒他又是打算在哪天喝的呢?
他原本是想,在他大婚那天。
他与她大婚的那天!
私下里,于无人处,亦或者是在梦里,他甚至曾经幻想过:他们大婚那日,在他们的婚房里,她尝出来他们的合卺酒,就是小时候独一无二的桑葚酒,她会是什么感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他想,那个时候,她脸上的羞涩一定比酒晕还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