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自己方才见她信手拨弦时指法转换流畅自然,还以为先前外界评价席亦安进娱乐圈不过是家族争权失败混日子等言论是无稽之谈。
现在看来,她席亦安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二世祖!只图新鲜看过几页《山海经》就四处炫耀!
为了吹牛连那等虚无缥缈的神话都拿出来忽悠人,她廖家可是古琴传承千年的书香之家!岂容一个无知小辈在这信口雌黄?!
亏自己方才还想着好心将封媛给她们下绊子的事情冒险提个醒,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再一想到席氏的权势,廖复之只得将满腔不忿和鄙夷咽回肚子里,但再开口时连带着对桑雪的态度也没先前那般亲切:
“桑小姐既然席小姐懂得如此之多 那我就不久留了,这琴还按当初约定的时限相借,七日后我来取琴,告辞。”
说罢她面色不善起身欲离,可没走几步,身后一道笑音使廖复之停下脚步:
“廖师,有琴无谱,难道‘那位’也让您将这谱扣下了?”
廖复之猛转身,不可置信:“你怎知……”
将音调好,席亦安不紧不慢将一旁香炉中备好的傍琴台点燃,瑰姿艳逸的面容藏于缭绕烟雾中,多了几分令人胆寒的诡谲。
这一通没头没尾的话让一旁的桑雪听得云里雾里。
她眨了眨眼,不解道:
“等等,什么‘那位’?那位是哪位?是我认识的吗?可这跟廖师没法参与录制有什么关系?”
席亦安并未给桑雪解释,她在桌下拍了拍桑雪的手,抬眼看过廖复之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愕,笑道:
“既没有,那还请廖师将曲谱拿来,若是耽误小雪录制,你和你身后‘那位’可担待不起。”
对视良久,终是廖复之先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讪讪坐回蒲团,脊梁骨也不似先前那般挺直: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她避过桑雪的目光,满脸赧然:
“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们,这一切都是封媛设局,以我廖家相胁,逼我毁约阻止桑小姐录制进度。你若知她父母是谁,自能理解我所为。”
将封媛的吩咐交易全盘托出,廖复之悔得心都在滴血。
自己告知和被人戳破,两个选择的区别可不是一般大,前者或许还能得席氏人情,后者颜面尽失。
自己刚才怎么就那样轻率认为席亦安是个轻狂无知的二世祖呢?她这人或许就喜欢吹点牛皮……毕竟人无完人嘛!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后悔归后悔,廖复之还是将装着曲谱的文件夹从包里拿出递给席亦安:
“这就是先前与桑小姐约定好的曲谱,古琴与西方乐器不同,所以需要二次谱曲。”
接过曲谱,席亦安简单翻阅确认无误后合上文件夹,看似由衷谢道:
“这谱子廖老师身后‘那位’倒是没再自作聪明,真是给我省了不少工作量。”
此话一出,廖复之便感觉身上汗毛乍起,搭在包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隐约露出包口的文件夹。
仿佛没看见廖复之的小动作,在脑中简单过谱后,席亦安将曲谱取出放在谱架上:
“曲子是廖老师谱的,不如廖老师来听听有何不妥?”
“好……好的。”
廖复之巴不得马上离开,但席亦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重若千钧,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就在她如坐针毡地换了个坐姿时,只听“铮”一声琴鸣,往日在她手中如臂使指般熟悉的古琴竟奏出了完全不同的清泠声韵!
一时间,空灵琴音似夏日清风贯入耳中,人情世故、名利纠葛、俗世纷扰瞬间犹如潮水般退去,仿佛在辽阔无极的天地之间,只余忧怆的音色不断流淌,没过浅草、浸透湖水、润湿山石。
不知何时曲已过半,琴音渐弱直至消弭。一时静默,然不久,待琴音再响,却一反从前幽雅,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廖复之呆呆地看着琴弦托、擘、挑、抹、剔、勾、摘、打均是行云流水的修长手指,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忆起几十年前的某个午后。
啪!
雕刻字画的教鞭狠狠落下,年方十一的廖复之下意识嘶声抽回左手,眼圈立刻就红了。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银发老婆婆却面色不改。
她腰背挺直,布满皱纹的手指抚过琴弦,厉声道:
“古语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后面你可还记得?”
廖复之抽噎着,但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背下后面几句:
“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
看着面前这个年纪尚幼的传承者,廖昌玉叹了口气,收起心底多余的慈爱,板着脸道:
“你既知,那你告诉我,你的琴声清骨何在?”
“乐句之间没有停顿,从头到尾一路急弹,听着热闹,却无半点深情趣味,这种弹法就是‘浊’!”
“你只有心静、神恭,方可使指尖琴音如鸾凤和鸣,不染纤毫浊气!”
为了这一“清”字,廖复之弹了几十年。
而在此刻,过去长辈的严厉教导和耳畔琴音逐渐重叠,映出了寻觅已久的答案。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如此琴音,静时澄然秋潭,皎然寒月;动时弥天亘地,包罗万象。
动静结合,方才为琴之“清骨”!
一曲毕,席亦安缓缓收势,看向目光凝滞的廖复之,笑道:
“许久不曾碰琴,手生了些,廖师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