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白泽轻轻将蓝怀尘放到一旁,悄悄起身穿过竹丛,敲响房门不待裴无竹应答自顾推门进去。
“睡了吗?”
“中午您不是说了让我晚些休息,要把什么没说完的话说完,我哪敢就这么睡下?”
裴无竹头也没抬蘸取墨汁在账本上记下新年伊始国师府来往各位官员送节礼的数目,准备以贪官污吏罪名上报帝王问罪。
“你记什么呢?”
这屋里没点蜡烛,一点都不亮堂。
白泽摇晃指尖夹着的茶花花瓣,“其实我理解你要杀三尾狐,但你为何还能如常对小狐狸呢?”
三尾狐因疼痛在栖身洞穴外的茶花林中打滚,皮毛之上沾有红色花瓣。
而恰好昨日裴无竹摘来茶花给裴青棠插瓶观赏。
裴无竹再次核对名单,习以为常道:“蓝冠羽是蓝冠羽,他要杀我,跟蓝怀尘有什么关系?同样,我要杀他,也与蓝怀尘无关。”
“你是舍不得杀小狐狸吧?”白泽见裴无竹依旧低着头没看自己,心中不满,忍了忍并未发火,继续道:“如今三尾狐重伤,是你下手的最好机会。可那样小狐狸只怕要伤心死了,你真的舍得吗?”
“舍不得?”裴无竹没忍住翻个白眼,怕被白泽看到仍低头瞧官员名单,嗤笑道:“小棠确实喜欢蓝怀尘,但与我算不得有分量。”
“我确实不会再对蓝冠羽动手,没死是他命大,我已消散心中怨气。”
“那你不怕他苏醒后向你寻仇?三尾狐原本就对你不满,新仇旧恨,怕是连小狐狸都没办法为你求情。”
白泽顿了顿:“再者,若小狐狸知道三尾狐受伤的真相,会恨不得直接杀了你报仇吧?”
裴无竹撂下毛笔活动酸疼手腕,“不会的,蓝冠羽根本没发现我。”
先前偷袭山行不成,裴无竹已吸取教训,此次绝对万无一失。原本想让蓝冠羽流血而死,谁料他还是活下来了。
只能说蓝冠羽命不该绝。
“好吧,既然你已经放下,那我只当不知道三尾狐受伤原由。”
“神也好,妖也好,难得糊涂。”白泽轻叹一声将花瓣收入袖中,“难得糊涂呐。”
“你神神叨叨什么呢?”裴无竹总是没忍住呛道:“话说完了吧?你还不走吗?”
天杀的山行!什么都不管不问!就知道追着云卿跑!真想把他脑子掏出来看看是不是被山上猪妖夺舍了!
“喂!你对我能不能有点尊重啊?”白泽一把扯出裴无竹手下的纸张,“我方才问记什么你还没跟我说呢。”
“还给我!”裴无竹猛地拍桌站起,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完的!
“哟!我就不还你能怎么着?”白泽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你别跟我耀武扬威,信不信我把这撕了?”
“你敢!”裴无竹咬牙切齿,白泽要是敢撕,他就请帝王下旨也去鹤鸣山躲着!撂挑子他不干了!
刺啦一声。
白泽晃晃手里撕成两半的纸张,见裴无竹呆若木鸡,笑着又将纸张对折撕裂,直到成碎纸扬手撒在地上。
“我当然敢了,谁让你挑衅我。”
“你!”裴无竹气得心脏砰砰直跳,像敲鼓一样打在耳膜上,用最快的速度掐住白泽的脖子将人扑在地上:“找死!”
“喂我可是神,你快松开我。”白泽没挣扎,任裴无竹掐着自己脖子,笑嘻嘻道:“诶你真生气了?别这么小气呀!”
“你算哪门子的神!谁家神是你这样?您是神您厉害!我们这种屁都不算妖物当然入不得您的法眼!对,您法力无边,想做什么是什么,我辛辛苦苦熬夜算个账不如您的意就拿着威胁我!我招谁惹谁了!”裴无竹紧咬牙关:“去死吧!”
白泽听完这一长串话由衷赞道:“诶你生气居然都不结巴,真厉害!”
“诺,在这里呢。”他扬起手中完整纸张,扁扁嘴道:“你脾气还挺大的,连螣蛇都不敢掐、总之我是逗你玩呢。”
差点忘了,螣蛇掐过他的脖子。
“滚!”裴无竹恨不得抽白泽一个耳光,深吸口气抢过名单揣入袖中,没好气地哼道:“是,我脾气大,谁脾气好你找谁玩去!”
白泽若无其事站起拍拍衣服,拿出棋盘自对弈,在落子声中笑道:“说真的,蛇妖你不怕我吗?”
“怕?我当然怕。”裴无竹脸上带着讥笑,“我,可背着好几条人命呢,是恶妖。您若是想杀我,动动手指就可以了结,我怕死了。”
他收起虚假的笑,面无表情坐回桌前,垂眸继续腾抄核对账簿,“死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叶落归秋、入土为安,左不过一死了事。我既不仰仗你行事,又不信奉你。”
裴无竹抬眼与白泽对视,看出对方眼中的饶有兴致,一字一句道:“你无权决定我的生死。”
“何况你还不怕死。”白泽拊掌赞叹:“好啊好啊,你比螣蛇明事理多了。”
居然觉得他会找鹰妖的麻烦,真是杞人忧天。
哪怕九尾视鹰妖为眼中刺,也不能随意干涉鹰妖的寿命长短。
“我没有兴致跟你讨论什么事理,请离开。”
裴无竹收起账本,点燃蜡烛后走到衣橱拿换洗衣物,打算自明日起告假歇息一段时间。
“再等等,我下完这盘棋就走。”白泽眯眼看向背身更换衣服的裴无竹,好奇道:“你不忙了?过来陪我下棋。”
“不会。”
裴无竹拢好轻薄寝衣,打个哈欠走到棋盘旁观察,如实道:“我只会玩麻将,这。”他点点棋子,“太高雅了,我不会。”
“麻将?怎么玩啊?”白泽眼睛一亮,“你教我玩!”
“要四个人才能玩,今天太晚了,明天拉上小棠和蓝怀尘再玩吧。”
“我有法子。”白泽摸出两块石头落地变成两位老者,手中棋子同样变化,成为一副麻将。
“来。”白泽招呼裴无竹坐下,指指老者道:“你把规矩跟他们讲讲,这样我也就懂了。”
“那他们就是你?不行!你们联手诈我怎么办?”裴无竹不愿意。
白泽眯眼笑笑:“是我又如何?今时之我非彼时之我。”
“我好歹也是个神,犯不着使这样的手段。”
裴无竹勉强相信白泽的话,皱皱眉坐到对面讲规则,点骰码牌,随口问道:“你有什么特殊法子能让自己赢得更快吗?”
“有啊,跟天说一声就能把把胡牌,但那样你肯定不情愿,我吃些亏让让你。”
裴无竹猛然想到百年前跟云卿打麻将的时候,对方在不刻意喂牌的情况下依然十把九胡,手气好得令人咋舌。
“螣蛇当然也得天独厚了,这还用想吗?”
“娘的!山行还要我们让着云卿,根本就不需要!”
“哈哈哈还让着他?就是三个人联手做庄都不一定能赢螣蛇!你们真可笑!”
裴无竹愤愤咒骂:“死老鹰!哪天我非把他毛全拔下来!”
“行啊!咱们一起。”
麻将声响彻夜。
早起,云卿梳洗后依旧只喝些清淡粥饭,原本他胃口就弱,如今怕孕吐恶心更不敢吃饭。
山行环抱云卿双手捂在小腹位置,偏头轻叹十分心疼,“这样会好些吗?”
云卿闭目点头,完全依靠在山行怀中,踏实而满足。
淡定安然,岁月静好。
只是渐近的脚步声伴随讨厌的轻笑让云卿不自觉皱眉:“云公子,您身子不适吗?是否需要我帮您把脉?”
暮栌自顾坐到床沿拨掉山行覆在云卿腹上的手掌,刚碰到他的肚子便被钳住手腕。
云卿满心不耐,“九尾!你到底有完没完!”
“云公子,在下桃花妖忆春朝,您别错认我。”暮栌笑眼温柔,反手按住腕骨把脉,略舒展随即蹙紧眉心,语气之中担忧意味十足:“螣蛇万重,你究竟为何出现作呕状态,又为何经脉断裂、亏虚至此?”
山行轻捏云卿后背,心中疑窦叠叠如乌云遮天。
螣蛇万重?
“这两件事与魔物没有关联,我不想说。”云卿挣开暮栌的手,立即同山行十指相握。
暮栌起身走到床尾,垂眸盯着云卿右腿伤口暗暗思索,试探性道:“是与小狐狸和白泽有关?”他轻触未结痂刀伤,抬头看向山行,笑道:“山主,云公子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可不好,忆春朝请您劝云公子允许我为他疗伤。”
“卿卿。”
山行讨厌一切对云卿有觊觎心的人,包括云骁在内,全都厌恶到极点。
但他更希望云卿能好好的,免受病伤痛楚折磨。
云卿飞快收腿,顾不上疼如躲瘟疫般缩在山行怀中,语气之中已有泣声:“我不要,阿行,你不能再气我了,我会难过的。”他死死掐捏对方胸膛红点:胳膊肘又往外拐!
“好,不要。”山行忙搂紧云卿肩膀,“九尾大人,还是算了吧。”
暮栌无限感慨,点头坐到床沿叹道:“罢了,云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已听过多次,索性不再发问,盯着床头瓶中的绿梅和粉红桃花出神。
先前在白泽编织的梦中,他恨极螣蛇的风流性子,巴不得对方眼盲心盲,气急败坏到想砍下蛇尾使其重伤再无沾花惹草的能力。
只是终究不忍心伤害螣蛇,更不愿破坏美丽完整的蛇尾。
多次宽恕换来一次又一次不作数的承诺和永无休止的背叛。
暮栌记不清自己在无边的痛苦和失落之中挣扎多久才鼓起勇气邀螣蛇于成婚那日重聚青丘,煞费苦心布置当年盛景:
娇艳欲滴的桃花海笼罩整个青丘,染红天边白云。
但等到花因失去法术维持凋谢落地,铺成满地软毯。
螣蛇还没有出现。
满腔期待随纷飞落英一点一点落入地上,暮栌站到双腿无力干脆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黯淡夜色流下辛酸的泪。
或许,螣蛇有事才没来。
暮栌慌乱地擦去眼泪,急忙与螣蛇灵识对话,“承天,你在哪?没遇到麻烦吧?”
螣蛇语气不解:“我在白晒这,遇到什么麻烦?”迷茫变为蔑视,“凭谁也别想找我的麻烦,好了,没事别找我。”
“可是——”
灰暗的灵识昭示螣蛇的烦躁不耐,暮栌苦笑一声,拢起地上的花瓣轻抚。
多可笑,他方才的担忧多么可笑。
忽然,灵识中再度传来螣蛇的声音,“承天,与我说说话吧?”
许久未闻螣蛇如此温柔语气,暮栌大喜过望,“你想起来了?”
“嗯?”
“今日是。”
粗喘声让暮栌大脑瞬间空白,愣了愣忽而明白这久违温柔不过是螣蛇与白晒的、乐趣。
“说啊。”
“螣蛇!你——”
“不说?那往后别再找我,你不是我的承天了。”
“别,承天我知错了!”
暮栌深吸口气压下嗓间哽咽,努力让语气如若寻常,“今日是我们当初成婚的日子,我给你备下了惊喜,你早就答应我在青丘相聚……都怪我,应该今晨再提醒你的,没关系,你不用在意我。”
螣蛇笑意明显:“我没忘,只是近来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你,但好歹与你有多年情分,断不会将你抛之脑后。”
“等我。”
这般薄情的话却让暮栌欢呼雀跃,一扫方才伤心失落,噙笑点头道:“好!那我等你!”
满地花瓣让暮栌焦急不安,忙重施法术装饰花枝,直到再现花海盛况才松口气。
可依旧不见螣蛇身影。
直至次日清晨花瓣坠地,暮栌抱紧尾巴蹲坐在地呆呆地盯着枝头最后一点红落下,如坠冰窟般遍体生寒。
螣蛇始终未露面。
午后,螣蛇轻飘飘传音解释青龙身体不适,需在侧陪同因而失约,实在不是故意的。
室内无风,床头瓶中桃花瓣却无端飘落。
暮栌回神看着与山行紧紧相拥的云卿,心中苦涩更甚。
螭自不是梦中浪荡性子,可叹自己受幻境影响深久,辨不清虚虚实实,但真切羡慕鹰妖能得螣蛇这样珍重对待。
羡慕,所以想要取而代之。
暮栌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手中装有魔物的药瓶,再度问道:“你这样,是否与小狐狸和白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