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茶清苦,茶色透亮。
山行盯着桌上茶盏,即便未直视,余光依然能察觉到空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自己面上。
“国师,大人已经走了,您还有什么事吗?”
空深吸口气忍下被打扰睡梦的不耐,几乎快要维持不住嘴角假笑。
山行本就犹豫,瞥见空的微笑更觉浑身不适,忍不住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想笑别扯着嘴,我都替你累。”
他来是买回云卿穿过用过的衣服被褥,总归这些天确实是麻烦空许多,每日端茶倒水送饭地照顾云卿,山行十分感谢空。
再者云卿摆明不把空放在眼里,他何苦如临大敌待空,没得让裴无竹笑话,说他这一千多岁的老妖怪怕这怕那,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讨云卿欢心,再和上次那样将人气到吐血,真就该千刀万剐。
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很快加深嘴角弧度,“多谢国师体谅,不过空并不觉得累。”浅抿口茶,幽幽叹息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国师从未领教,哪里能懂空的辛苦?”
“若大人在,应是能与空共同论及一二。”
未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
山行掐紧手心,随即很快松开,同样抿着笑:“常听人讲智者劳心、愚者劳力。灵兽大人这般出众,自然承担更多重担。山行不过一卑劣妖物,只能负担得起家中夫君一人。”
提及云卿,山行不自觉心情轻松愉悦,眼中泛着柔光,“卿卿他、会回来找我的,他答应过尽快与我团聚,往后再不分开。”
入口茶水忽而变得苦涩难以下咽,空眯眯眼睛,随手将茶汤泼到一旁炉火中。
烧红的焦石遇水发出滋滋声,温暖火光熄灭,室内骤然暗下来。
山行挑眉,“天暖了,便用不着烧这么热的炭,灵兽大人,您说是不是?”
空嘴角笑容同样变得冰冷,“即便你曾与大人结下姻缘,可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小小鹰妖,如何配得上螣蛇大人?”
见空被自己的话激怒,山行笑得更加开怀,“配不配得上你说的不算,其实对于螣蛇大人这样炙热的爱慕,我实在难为情,亦颇为苦恼,只这滋味灵兽大人不曾感受,哪里能懂我的不易?”
“你!”
“我怎么了?”
山行冷哼:“我未想与你这般针锋相对,是你先讥讽我的。”
“不请自来,夜半突然到访扰人清梦!”空几乎要拍桌而起,竭力忍耐冷笑道:“悄无声息站在床头,国师大人真是好大的威势!”
“我……”山行欲言又止,总不能言明他是被噩梦吓得连夜赶来,只为看云卿是否还在鹤鸣山吧?
室内一时陷入静匿,唯有窗外寒风呜咽声。
“实在抱歉,是我唐突。”山行平复心绪,再度诚恳道:“我有要事相求。”
重新添上茶汤,空举杯掩唇不语。
山行拿出木盒推到桌上,“这些时日实在麻烦您,薄礼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料想眼前这位灵兽瞧不上金银珠宝这类身外物,盒里装着蓝怀尘拿来的茶叶,再多的……
山行深吸口气从袖中拿出保存完好的《逐原明策》递给空,“我见你书房里有这本书的残卷,回去寻了寻,好歹找到了,反正在我那放着也是放着。”
这书是某个妖的拜山礼,只是时隔太久,山行实在记不清了,约摸也有三五百年光景。
空眼睛一亮,忙用帕子垫着手接过书,轻翻两页越发欣喜:“对!确实是这书!”
“不知国师所求何事?”收起书,空忙为山行重新添茶,“在空力所能及范围内,必不推脱。”
山行松口气,“自然是小事。前几日,卿卿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十分柔软,我瞧他穿着舒服,不知能否、将他穿过的衣服带走?还有被褥之类的。”
空亦是松气:“请国师稍等片刻。”
今晨云卿几人离开后,空便将房间里里外外整理清扫通风。
衣物巾子一应物件统统收纳到木箱中,原本打算等云卿身子好转亲自送去,也能顺理成章拜访探望。
不过总归云骁还在山上,不怕见不到云卿。
木箱约手臂长短,装有一床羽被和两三身衣服,再有几方漱洗用的巾子。
原本该装两床被子,另一床被蓝怀尘撕烂了。
昨夜空就打算换床新被,云卿拿过针缝缝补补凑合一夜,今早才丢掉破被。
接过轻飘飘的箱子,山行心中不是滋味,和云卿一样没什么份量,单薄似纸的身躯,为何偏要承担守护苍生的重担?
山行想再度感受云卿气息,刚打开箱子便顿住了,近乎难以置信:“你怎么都洗了?”
空从书页上抬眼,同样难以理解山行的问题,“自然是要浆洗过才能还给大人,存放脏污衣服极易发霉。”
空不自觉皱眉:“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懒汉。
大人怎么会同这样的妖结姻缘?
山行欲辩无言,正要应和糊弄两句,便见空唰一下红了脸,急忙合上书匆匆行礼后逃一般躲回书房。
这也是山行吓到空的原因。
毕竟现在这里只剩空一个人,任谁想得到他还在书房睡觉?
还以为他像寒窗研习的考子一般挑灯夜读,不想弄出动静打扰空,没成想他睡得安稳。
山行正要离开重新敲门,空便已经惊醒。
螣蛇大人停留这短短一月,到访客人比过往百年加起来都要多。
妖精、灵、怪,上古神还来了两位,未觉力量的云骁勉强称作凡人,便是神、妖、人凑个齐全。
因而刚感受到鹰妖气息时,空并未立即反应过来,猛然想起云卿已经离开,那山行夜半到来所为何事?
惊出一身冷汗,空自然窝火心中不快。
望着空落荒而逃的背影,山行心道果然少年稚气,什么都没说呢,便羞成这样?
带着箱子返回长安,山行还是睡不安稳,就像云卿喜欢握着他的羽毛睡觉,同样,他抱着云卿的衣服才睡得着。
眼下实难如愿。
山行索性找出云卿的所有衣服,用皂角泡了动手清洗,谁让阿花没规矩,总往云卿衣柜里钻,真是可恶。
更觉得云卿可恶,总对旁人好,一点都不把他放心上!
边搓衣服边低低埋怨:负心人、负心人。
水珠溅到手背上,山行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可去:五行山张家村!
早听云骁多次提起那个小院,山行却只去过那一次,云卿既要去五行山,他也该早些在附近等着。
万一云卿又丢失记忆不认识他了怎么办?
收拾完衣服叠好,布下结界以免阿花等再随意出入两人卧房,山行匆匆出门就要去张家村。
路过裴无竹院子时见烛火光亮,听声响吵闹,山行不由冷笑,蓝怀尘嚷着难受还整夜熬不睡觉?
推门进去,果见白泽正和裴无竹打牌,蓝怀尘倚在裴青棠怀里由她打扮梳妆,阿花趴在裴青棠腿边打盹。
忽略沉迷玩乐的白泽两人,山行径直走到裴青棠身边,“还不睡?”
裴青棠吓得一哆嗦,拽的方才还困得眼睛睁不开的蓝怀尘忙捂住头嚷疼。
狸子跳到地上伸懒腰,主动问道:“山主,你怎么过来了?有阿卿的消息吗?”
“没有。”山行没好气瞪他一眼,捏着蓝怀尘的领子将人拉到身侧输送妖气,“肚子疼吗?”
蓝怀尘护着肚子龇牙咧嘴:“肚子不疼,你掐得疼。”
山行没理这话,偏头瞥一眼规规矩矩缩在面前的裴青棠,屈指弹在她头上,见她疼得捂住头蹲地上才道:“你蓝叔叔困成什么样了?昂?你还拉着他陪你玩,一点都不懂事!”
裴青棠低头不敢说话,悄悄回头看一眼裴无竹,眼看不靠谱的爹正因为胡牌兴高采烈,咬咬牙忙向山行认错:“干爹,你教训得对,我知错了。”
又朝打哈欠泪眼婆娑的蓝怀尘道歉:“蓝叔叔,是我不好。”
蓝怀尘往山行肩上一倚,摆手道:“没事,我还不。”又打哈欠擦掉眼泪借着道:“还不困。”
山行忍了忍没推开蓝怀尘,扬扬下巴朝阿花示意去拿毯子,点点一旁椅子让裴青棠坐下,“我准备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干爹的衣服在院里晾着,等干了你记得收拾叠好,先放云骁那屋就行。”
接过阿花递来的毯子给蓝怀尘披上,山行皱皱眉:“夜里凉,记得多穿点,还有你俩,听见没?”
裴青棠点头如捣蒜,狸子敷衍地应声好,立即又问:“山主,你去哪啊?回沧茂山吗?能不能带上我啊。”
“不是,我去鹤鸣山找云骁。”山行说谎不打草稿,他才懒得告诉旁人具体行踪。
“诶干爹!”裴青棠从腰间香囊拿出一个寸长木雕娃娃,“这是我给阿骁的新年礼,正好你帮我给他吧,谁让我是他姐姐呢!”
“你自己给他,云骁又不是不回来。”山行没接,晃晃手臂要蓝怀尘别在自己肩上睡,“回房间躺着去,少跟裴无竹待在一起,小心往后生的孩子也成个赌鬼!”
蓝怀尘还是摇头:“白泽说老祖宗要回来,让我等着别睡觉。”
裴青棠收回木雕上前坐到蓝怀尘身旁将狐狸抱在膝上,狸子自然而然坐到她原本位置,“山主,你找云骁干什么啊?能不能带上我啊?”
山行闻言再次瞪他一眼:“你如今还管到我头上了?”
“阿卿不在,谁知道你去干什么啊?我是他养的猫崽,当然为替他着想,万一你像二当家那样出去胡来,我可要告状!”
狸子吸吸鼻子:“而且,你明明刚从鹤鸣山回来,还去见那个讨厌的灵兽了,是不是!”
裴青棠同样点头附和:“对呀干爹,你还跟他单独待着?身上只有他一种气息诶。”
狸子再度向山行发难:“山主,你该不会对那个灵兽有意思吧?这大半夜的,你到底要去哪?”
蓝怀尘动动狐狸耳朵,闻言立即道:“山行对空特别好!又是给他买糖,又是提醒他一定哄好我,免得老祖宗打他!”
循声望去,裴无竹看一眼白泽,挑挑眉询问:看热闹去?
白泽把牌一丢:去!
山行光是听着就恨不得把三妖脑袋敲开,本想说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他跟空什么都没有,抬脸看见裴无竹一脸兴味抱臂盯着自己,心道这不解释不行了。
三人成虎,再来个能说会道的裴无竹,真要编排他点什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虽说云卿不会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话,但山行根本不想这种没边际的话传出去,平白让云卿误会担心。
“我方才去鹤鸣山要回云卿的东西,打算给云骁送点吃的再告诉他云卿不生他的气了,随后去张家村一趟。”山行看看阿花,“原本卿卿带着云骁和阿花在那里住,所以我想去看看。”
“阿骁惹干爹生气?为什么啊?”
山行瞥一眼她膝上蓝怀尘,“问你蓝叔叔,他知道。”还不都怪九尾狐。
裴无竹懂了:“所以你又要走?又把事都推给我?凭什么?”
“有什么事?”山行颇为不耐烦:“朝中事我今天处理得差不多,冬天山上妖精不怎么动弹,其余的你扒拉会儿算珠子就能忙完,还想诓我!”
裴无竹悻悻摸鼻子,“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管不着。”山行起身,最后又看看阿花,“少往我屋里去,听见没?”
“山主!带上我一起吧!”狸子跳地上用爪子勾住他的裤腿,“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山行蹲下拎住阿花后颈将猫丢到榻上,“不带。”
“就走啊?”白泽笑嘻嘻出声:“九尾快回来了,你不想听他讲讲螣蛇的事吗?”
他虽回来的早,但未提及云卿的状况,一是怕吓到这些小妖,二是心知螣蛇要强,绝不情愿得到旁人的怜悯。
“哦对了,螣蛇答应会将护心丹给小狐狸,想必是要与九尾。”白泽竖起两手指凑近,“亲嘴呢。”
山行忍了忍权当没听到,“噢。”
狸子和裴青棠却反应剧烈:“什么!”
蓝怀尘挠挠耳朵,为云卿解释道:“不是的,他们不会亲的。”
“就是碰一下嘴而已,我知道的,云卿不会随便亲别人。”
上次就是轻轻碰一下,蓝怀尘点头佐证自己的话,又道:“老祖宗同我说过,白泽你脑子不好,说的话都不能信。”
“他才脑子不好!”白泽有些气恼:“也不知道是谁被一个梦吓得神志不清,多少年了还没好转!”
山行闻言脑子嗡嗡的,趁着众人注意力在白泽身上,悄无声息溜走了。
蓝怀尘被白泽吓得往裴青棠怀里钻,裴青棠忙用被裹紧他,“你同蓝叔叔嚷什么?话是旁人说的,你找那人去啊!”
“嘿你个小蛇崽子也敢跟我在这叫板?以为有螣蛇,你就能无法无天了?”白泽冷笑:“真以为螣蛇能护你一辈子啊?”
“你不许说小蛇!”蓝怀尘立刻探出脑袋,落地挡在裴青棠身前,“欺负我可以,不准吓唬她!”
“我欺负——”
“你要欺负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