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聿和顾兰因认识时间不算长，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把这姑娘的脾性摸透了七八分——她虽然喜欢独来独往，人却不算太难说话，只要不触及心头那片逆鳞，凡事都好商量。
陈聿甚至一度以为，这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无非是成长环境特殊了些，顶着“意剑”这块要人命的招牌，学了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偶尔难免恃技妄为，在法律的红线边缘来回试探。
直到现在，他才蓦地意识到，这姑娘心里揣着一截经年的仇恨，滤镜一样遮挡住视线，她从滤镜后射出视线，人间烟火便透出影影幢幢的鬼影，到处都是难以言喻的凶险和杀机。
顾兰因走得干脆，将一干昏迷不醒的“闲杂人等”留给了陈聿。几个小时后，熹微的霞光从城市边缘亮起，渐次驱散了夜色，几个人高马大的中二熊汉子揉着眼睛捂着头，在“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慢慢爬起身。
唐嵋对这帮上门踢馆的货色不感兴趣，勉强捡回来已经仁至义尽，人还没完全清醒，她就将这伙不速之客扫地出门，“砰”一下关上了大门。
不知是她一时手误还是故意为之，陈聿居然也在被“驱逐出境”的行列中，等他反应过来时，药店的门已经从里反锁，几个眼神迷蒙的大老爷们面面相觑，显然还没搞明白状况。
陈聿沉默片刻，强行摁捺住上前砸门的冲动，从腰间摸出手铐敲了敲手心：“行吧，各位醒醒盹，咱们一起快乐祥和地移驾市局吧？”
陈警官深谙“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他这番话要是对着邪教分子叨咕，下场不外乎被揍得满地找牙，再照准俊脸狠狠摁上一个大脚印子。
然而眼前这几位，虽说五大三粗，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被“和谐社会”这个“大染缸”浸泡了这么久，不管骨子里是什么颜色，当着“公家人”的面，“奉公守法”的白莲花外皮还是裹得严严实实。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几位都是做小买卖的，浮萍一样飘来荡去，不知哪天就被城管和工商局“雨打风吹去”，权衡利弊，也确实不敢得罪“公家的人”。
正因如此，哪怕心里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念叨了上百遍，这帮人还是乖乖跟着回了市局。
市局不比明氏集团，陈聿也不是明总裁，这几位虽然饿了一宿，待遇也不过是一杯醒盹的浓茶——还是速溶茶包。
“行了，说说吧，”陈聿顾不上吃早饭，先给自己灌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他晃晃脑袋，觉得清醒了些，于是往椅子上一坐，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斜乜着眼角，用“睥睨众生”的姿态扫过这一干人等，“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去西巷干嘛？走亲访友？”
自古以来，“江湖”和“官府”都是格格不入的两派人马，在“公家”跟前不牵扯江湖事，这是武林各派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陈警官的情况又有点特殊，因为他自己就是翻云掌传人，而这桩横亘八年的公案牵扯进了他最在乎的几个人，由不得这帮人装聋作哑。
“各位要是不开口，就由我替你们说了，”陈聿站起身，“砰”一下关上问话室的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撩了下眼皮，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监控镜头，“八年前，逍遥派掌门肖远峰遭人谋害，身上没有伤口，只有头顶一道伤痕深贯颅脑，你们便一口咬定，这是意剑掌门顾琢的手笔……对吧？”
武老板和身边的同伴交换一阵眼色，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当年，霍爷爷——也就是南武林盟主霍谦发下武林帖，要顾琢出来说个清楚，却没得到回音。于是所有人顺理成章地认定，顾琢是做贼心虚，不敢出面，这顶‘谋杀’的帽子也就扣在顾掌门头上八年之久。”
陈聿话音一顿，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我想问诸位一个问题：意剑一门深居简出，这么多年与世无争，有什么必要谋害逍遥掌门？他们吃饱了撑的吗？”
虽然武老板城府到家，自始至终没吭过气，架不住他身边都是些拖后腿的猪队友——之前跟在武老板身边的年轻人忍不住道：“意剑一门都是些邪性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要真不是他们干的，当年为什么不站出来……”
陈聿截口打断他：“当年顾掌门没站出来，是因为他已经在金茂湾那场大火里不幸身故，你要死人出面替自己分辩？朋友，听没听说过建国后不许成精？”
年轻男人：“……”
武老板的深沉终于扮不下去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身故？你是说，顾琢、顾琢……他死了？”
几分钟前还矢志效仿革命先贤，宁肯打死不开口的“正派人士”们轰一下炸了锅，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几个壮年汉子愣是凑出了一千只鸭子的效果。
陈聿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动静不算大，却把所有人的注意都拉回自己身上：“你们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各位大半夜的在西巷里瞎转悠，不就是为了找意剑一门的麻烦？可结果呢，怎么反倒被别人找了麻烦？”
一干大半夜上门踢馆的熊汉子登时没了声气，显然，在他们看来，连个照面没打就被人放倒，说出去实在不是什么长脸的事迹。
陈聿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管监控屏前的同伴听不听得懂，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唐门的小姑娘说，现场有‘天罗地网’留下的痕迹——我记得听谁提过一嘴，天罗地网是那伙邪教分子的拿手好戏，你们该不是遇上五毒教了吧？”
武老板被他戳中痛脚，三寸厚的老脸居然也透出一丝热气。
陈聿稍稍前倾过身子，目光直视武老板双眼：“所以，昨晚西巷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阳光从朝南一面的落地玻璃窗挥洒而入，明承诲端着一杯新泡的意式浓缩，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那据说是今年新产的蓝山咖啡豆，难以形容的醇厚香气裹挟在热气中扑在脸上，这男人惬意地眯起眼，活像刚洗了一个桑拿浴。
女助理推门进来时，就见这男人姿势放松地斜倚着落地窗，半边身体浸泡在阳光中，光线犹如传说中的那支生花妙笔，沿着身体轮廓勾了个严丝合缝的边。
女助理把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踩着猫步溜墙根进来。她自认一丝声息都没发出，靠窗而立的男人也没睁眼，却如脑后长眼一般开了口：“怎么，有什么是我现在需要知道的？”
女助理脚步一顿，小碎步蹭到跟前，将怀里的文件夹摆在桌上：“这是新一季的报表，请您过目。”
明承诲头也不回地伸出胳膊，手掌平摊开，女助理赶紧把文件夹递过去，封页打开，一片压扁的干花轻飘飘地落下，恰好落入他手心里。
这阵子，女助理送来的公文中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许多干花，仿佛那神秘的不速之客打定主意，要凑够一出植物博览会。她大概是见怪不怪，只随意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这是……虞美人？”
明承诲：“是罂粟。”
女助理：“……”
她手一哆嗦，好悬没把那只金贵的骨瓷咖啡杯碰翻在地上。
明承诲将干花拈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忽然目光微凝。他用指尖拨开干瘪的花瓣，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嘴角微乎其微地勾动了下。
女助理只觉得寒气一阵一阵往上冒：“这到底是谁干的？他们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送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承诲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老朋友开个玩笑罢了。”
女助理只觉得，自己要是有这么个“老朋友”，晚上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明承诲手掌一合，将那朵干花攥在掌心里，粉末窸窸窣窣地从指缝间飘落。他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把我今晚的安排都推掉，我有点私事要处理。”
女助理屁都不敢吭一声，诺诺答应了。
明承诲摸出手帕擦了擦手掌，随手将蚕丝帕揉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这时，他摆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明总裁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一瞄，女助理立马知趣地退出门外。
明承诲微眯着眼睛，确认门外没人偷听，这才拿起手机：“不是说没要紧事别直接联系我？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听筒对面沉默了两秒，传来顾兰因的声音：“确实遇到了为难的事，需要师兄帮忙。”
明承诲不由一愣。
在明总裁看来，“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吃了没”一样，都属于纯客套，正常人没人当真。何况顾兰因是他师妹——意剑一门都是一路货色，甭管有没有编制，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主，很少开口求人。
如顾兰因这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主，能让她开口说个“求”，遇上的麻烦大约得跟“泰山崩塌”是一个数量级的。
他于是郑重了神色：“出什么事了？
说是出于本能的戒备心也好，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忌惮也罢，顾兰因一百个不想让明承诲知道卓先生的存在。遗憾的是，形势比人强，单凭顾兰因一个人，想在偌大的东海市里找出一窝耗子，不比从大海里捞出一根针容易。
她心里存了能把东海市炸出大气层外的焦躁，却必须拿出精卫填海的坚韧和毅力，将这些让人崩溃的情绪牢牢镇压住——反正听筒对面的明承诲是没听出丁点破绽：“一个……朋友，可能落在了那帮邪教分子手上，拖得越久，那位前辈的处境就越危险。东海市有近千万人口，光凭市局那点警力，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找到人。”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求助师兄，还请明师兄帮我这个忙，兰因感激不尽。”
顾兰因这辈子没求过人，她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学了她师父的功夫，也照抄了顾琢的风骨，一根脊梁骨通天彻地，翻遍字典也找不出个“求”字。
满打满算，这是她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向人低头，弯下那根桀骜不驯的反骨。
她和明承诲之间隔了一条移动信号，再好的视力也没法穿透大半个东海市，正因如此，她看不到明总裁此刻的表情——这男人先是瞪圆了眼睛，仿佛看到一头母猪窜上了树，不过片刻，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眼角微微一眯：“这位前辈……是不是和意剑一门有什么渊源？”
顾兰因有心编瞎话，却知道以自家师兄的精明，铁定能看出不对，最后只是徒添内耗，耗时又耗力。斟酌再三，她最终还是实话实说：“是……这位前辈和意剑一门渊源匪浅，具体的一时半刻说不清，日后有机会我再向师兄详细说明吧。”
她摆出开诚布公的姿态，不管能说不能说，全都条分缕析一目了然。明承诲沉默了两秒，居然没揪着刨根究底：“师父过世多年，我原以为和本门有渊源的前辈都死绝了，想不到……倒也难得。”
顾兰因：“师兄答应了？”
明承诲垂下眼睫，从侧面看去，这男人的轮廓居然和顾兰因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今晚，你等我消息。”
“……二十多年前，蜀中唐门金盆洗手，自此退隐江湖。有传言说，他们就隐居在西巷一带。”
市局问话室里，武老板不知是被陈聿逼到了死角，还是被“翻云掌”瓦解了防线，终于撬开了嘴。
“当年，逍遥派掌门肖远峰无辜惨死，意剑一门就此销声匿迹，南武林盟几乎把东海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们的踪迹。就在前阵子，意剑传人在东海市现身，没过多久，朱大哥在巷子里遇袭，我……我们就想把意剑传人找出来，要个说法。”
陈聿一遇见顾兰因就把持不住，时常被气成个蛤蟆，不过，只要看不到顾小姐，他还是能很好地维系住自己睥睨众生的高岭范儿。只见这货愣是将玻璃杯端出了骨瓷盏的气势，往后一靠，斜乜着眼居高临下：“我听说，意剑一门和蜀中唐门颇有交情，所以，你们就想先找到唐门，再顺藤摸瓜，把意剑传人的行踪挖出来？”
武老板点点头。
陈聿又问：“那后来呢？你们不是去找人麻烦，怎么又被别人砸了场子？”
武老板脸颊抽搐两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们在西巷里遭遇伏击，没见到人——袭击我们的人藏身暗处，用极细的金属线伤人。”
陈聿：“那是五毒教的天罗地网。”
武老板叹了口气：“正是……说来惭愧，我们学艺不精，上来就伤了几个人，要不是有人出手解围，这条老命怕是就得交代了。”
陈聿眉头一皱：“有人解围？什么人？”
武老板摇摇头：“那人藏在暗处没现身，我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再后来，我们闻到一股香味，就失去意识了。”
陈聿有点失望，但也没太诧异，早知道不能指望这帮脑子里长杏仁的货色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就听武老板话音一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我听到袭击我们的人说了一句话——他问，阁下姓唐，还是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