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言想象的魏筑眠和蒋星寒一路聊天聊的热火朝天的画面是一秒都未出现,反而是两人臭着脸到了冯思言家,谁也不理谁,冯思言回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蒋星寒拿着游戏机打游戏,魏筑眠在他书房里翻看书籍。
气氛很不对啊!
拎着超市购物袋的冯思言了然于心,清了清嗓子,喊魏筑眠,“筑眠,帮忙来洗菜。”
魏筑眠放下书,听话地进了厨房,经过客厅目不斜视。
蒋星寒听到脚步声,背部僵硬地挺直着,游戏中的角色死了也未有反应,落下睫毛,竖起耳朵听厨房里的动静。
先是塑料袋打开的声音,而后是整理买来的菜品,周遭安静,他听清了冯思言和魏筑眠的聊天内容。
“你接个人都能把人惹生气,筑眠,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你也让我长了见识。”
魏筑眠掰着菜叶,充耳不闻,冯思言叽叽喳喳不放弃,“他说他没地方去,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接他也是因为他不想一个人待着,筑眠,你就不能对他宽容些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魏筑眠,刹那间怔在了那,手上的动作也僵住了。
四年前,冯思言也是这样说的,“筑眠,你就不能对他宽容些吗?”
“星寒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事情,还在尚可挽回的阶段,你就不能对他宽容些吗?那孩子很依赖你,你把他吓到了,你不理他,他真的吓到了……他也知道错了,……还跟你道歉了。”
“他跟我道歉做什么……他伤害的对象又不是我,是那个女生……”满脸怒容的魏筑眠沉浸在那个少年邪恶的面貌里,消不了气。
“他也向那个女生道歉了。”冯思言无奈道。
“我们不能这么纵容他,思言。侯教授说得对,星寒很危险,如果不好好引导,他指不定会像他父亲那样,……有一天,还是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这个女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心里的阴暗面只是没有在我们面前展示罢了,他……”魏筑眠顿了顿,闭上眼睛,轻轻道,“一句道歉并不能抹去那个女生受过的伤害……思言,你不会明白的。”
……
“思言,你不明白。”魏筑眠放下青菜,垂着眼皮,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越是在乎,才对他越是严厉,我不想他变得和他父亲一样。
冯思言皱着眉看他,“我明白得很。”
魏筑眠突然感到心烦意乱,他洗了手,甩着手上的水珠出了厨房,去拿了放在餐桌上的车钥匙,打开门离去。
冯思言跟上,冲着楼道喊,“你上哪去?”
“我有件事要办,出去一下。”
蒋星寒捏着游戏把柄,白玉般的脸颊,无一丝血色,他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冯思言关上门,叹了口气,“星寒,来帮我做饭吧。”
私底下和冯思言相处的蒋星寒,老实得很,满嘴骚话的功能跟屏蔽了似的,完完全全一副把冯思言当哥哥的模样,“哥,我是不是因为一次错事,就再也不能赎清了,筑眠哥哥对我很失望,每次见我不是冷淡就是教训。”
“说什么呢,筑眠对你很重视,重视到过于严厉了。你懂事的时候,他也很高兴。”
蒋星寒听不进去冯思言的安慰,魏筑眠的态度就放在那,他眼不瞎,心不盲,自己能感觉得到。
……
魏筑眠去了公安大学找心理学客座教授侯旭,也就是四年前给蒋星寒做了心理评估的人。侯旭经常需要去监狱那边给一些心理方面变态的罪犯疏导情绪。他也是从事未成年人罪犯心理方面的专家,魏筑眠如果不是被蒋星寒逼得束手无策,也不会找上他。
四年前,教授曾私底下和他说过,蒋星寒有完美的犯罪基因,关键在于,看他想不想犯罪。
“筑眠,你有阵子没来我这里了。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侯旭给魏筑眠倒了杯开水后,在他对面坐下,两手交叉置于小腹。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儒雅,浑身透着股书卷气,脸上总是挂着笑使他年纪看起来不大,但实际上已经有四十有三了。
“是关于星寒的,教授,他这几年变得很乖,行事也规行矩步的,我想让您重新给他做个心理评估。”魏筑眠直言不违地说道。
侯旭摘下眼睛,不慌不忙解释道,“筑眠,抱歉,可能我这次帮不了你了,四年前你逼着他来,那时候他很惊慌,也忙着在意你和思言的态度,我能趁虚而入走进他心里,得到一半的答案,但现在估计不行了,现在的蒋星寒心理防线更难突破,我四年前就完全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你认为四年后我还能吗?如果能,那我给了你答案,那也一定是他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侯教授,您的意思是星寒现在呈现的都是我们希望他呈现的样子?或者说是模仿,伪装,对吗?”
侯旭点点头,“确切来说,是伪装。他共情能力几乎没有,全靠他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别人,才丰富自己的情绪和性格。”
侯旭接着说,“一般童年背负创伤长大的人,是很难走出来的。你没发现,他面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吗?筑眠,四年前他做的那件事令你对他失望,所以他伪装了自己,变成你想看到的样子,但其实,他骨子里还是遗传着他父亲的冷血——蒋应河是个没有道德观,喜怒无常的人,他可以通过虐待妻儿发泄不快的情绪,蒋星寒从小到大都这么过来,他很容易也发生扭曲。”
“我让你对他严苛到了极点,便是想着,你或许能改变他,你也做到了,继续维持现状吧,筑眠。太过亲近的话,对你们和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啊,这四年,蒋星寒循规蹈矩,最出格的事,也就和那些富二代一起泡妞赛车,不该碰的,绝不触碰,偶尔对冯思言送花表白满嘴骚话也属于小打小闹,他竭力在模仿那群富二代的一言一行,他真实的面容之下,究竟是那一面,他无从探究,也无法探究。
想了想,魏筑眠最终站起来道,“教授,打扰你了,我匆匆忙忙跑来,打乱了你的安排吧。”
侯旭摆摆手,“没什么,我不过就是讲讲课,给学生指导指导,你能来找我聊聊天,我还是高兴的。”
这话说得魏筑眠更加惭愧,若不是因为蒋星寒,他大概一个月都拜访不了一次。
“那我先走了,教授。”
“嗯,我送送你。”侯旭也跟着站起来,顺便将眼镜也戴上,温和地对魏筑眠道,“不过,你也不用对蒋星寒过于严厉,那孩子很需要人关心,陪伴,爱护。这点,思言做的就很好,你们俩,就跟严父慈母似的,配合得还是很有默契的。他还不到二十岁,人生还长着,谁也不敢妄下断言,他以后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人还是,还是成为一个正常人。”
蒋星寒很容易成为他父亲那种人,但这要看束缚住猛虎的那条链子够不够结实了。盯着魏筑眠离去的背影,侯旭在心里补充完自己下的定论。
正常人,这三个字,令魏筑眠不适地拧了拧眉,他从警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哪个人令他这么放不下,蒋星寒是唯一一个,多年前,少年在父亲鞭打下,遍体鳞伤,依旧倔强地咬着牙隐忍,他的眼睛,明明快要涣散地失去光泽,却还是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发疯挥鞭的男人,不肯流一滴泪,发出一声哀求。
那时的蒋星寒,才十三岁!
但十六岁的蒋星寒却变残忍了,他可以因为一个少女对他爱慕过度纠缠着他,而逼得那个少女成为学校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打脸、脱衣服、拍裸\/照,甚至被锁在厕所隔间过夜,因为他轻飘飘一句话,令全校都在排斥那个少女。
魏筑眠到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十六岁女孩流泪懦弱的模样,她被人从厕所放出来送进医院,蒋星寒被他威胁着去了医院道歉,那女孩见了蒋星寒,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畏畏缩缩包着被子躲在床头,脸埋着不肯露出来看蒋星寒一眼,直到蒋星寒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女孩才泪流满面延绵不绝,她声如蚊呐,委屈至极,“我只是太喜欢你了,以后不敢喜欢你了,再也不敢了,你别再叫他们欺负我了。”
女孩模样,太令人心酸。可蒋星寒却无知无觉,声音残酷,“你转学吧,不然他们还会继续的。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我讨厌你们的喜欢。”他不在意对别人的伤害有多大,只想用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
女孩苍白的脸,白了又白,比病床上雪白的床单还要透着死气,她咬着嘴唇,埋在被角呜呜呜哭出声。“我会转学,会转学的……”
魏筑眠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蒋星寒说那句话的表情,与蒋应河亲手虐打自己儿子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复制刻印般,教魏筑眠心生胆寒,一股莫名其妙的战栗从脚底板钻入脊椎,蜿蜒而上,盘旋在脑顶,久久不散。
蒋星寒也注意到了魏筑眠的失怔,他捡起了自己另一副面具,敛了残忍戾气,换上无害亲和,“对不起,我再次向你道歉。你的医药费还有转学的事情,我会负责,你的精神方面我也会安排心理医生给你治疗,直到你好为止。”
出了医院,魏筑眠阴沉着脸,蒋星寒却扯他衣袖,笑靥灿烂,清澈似泉水洗涤过的眼眸充斥着讨好,“筑眠哥哥,我道歉了,也承担所有责任了。你不会再生我气了吧。我真的讨厌她们纠缠我,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拦着我表白说喜欢我,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可以拒绝,为什么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对付人家。”
“我拒绝了,她不但听不懂,还得寸进尺。我没办法。”蒋星寒想缠上魏筑眠的手掌,却被对方甩开,他气恼,为自己辩解,手指再一次缠绕上,害怕被甩开,他扣得很紧、很紧。
“什么叫没办法,你那么聪明,难道连个拒绝人的办法都想不到吗?星寒,你该学着怎么和朋友相处,学着怎么处理社交关系,而不是简单粗暴地一意任性妄为,你是个人,就得适应社会上的这些繁文缛节,律法规章,你能明白吗?”魏筑眠的眼神实在太冰冷了,好似能化为实质的冰片切割他的心脏,他从来不曾这样看过自己,蒋星寒心上如同荒原,枯败成一片蒙蒙的灰烬。
他忍不住死死的,用尽力气抓住魏筑眠的手,索取那奢侈到触不可及的温暖,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离得魏筑眠近一点,再近一点,不被他摈弃,厌恶。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不想费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我没有做错。她们太烦了,我除了用这种方法,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干脆利落的解决事情。我只要你和思言哥哥做朋友就好了,我也不想处理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筑眠哥哥,我想要你陪着我,你不要因为别人而不理我。是不是我这样做,你会不开心,那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不喜欢的事,我统统不去做,你可以把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情,列写出来,我会遵守的。”
少年并未意识到他轻飘飘一句话“不想处理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导致对方受到多大的伤害,他所在意的,只在他自己所容纳的范围,简单而纯粹,直白而无辜。
“蒋星寒,你真的,让我说你什么好。”魏筑眠突感疲惫,他怕他教不好这个执拗、病态的少年,他的语气尽是失望,对蒋星寒的失望,他怎能把伤害别人的事情看做讨好他的交易。因为他不喜欢,蒋星寒才不去做,而不是,蒋星寒自己深刻认识到伤害别人是错的,是犯法的。
他的话,令蒋星寒心生警惕,少年垂着脑袋,低眉顺眼,身高只到魏筑眠的耳际,身材还很纤弱,这样会服软示弱的他,怎么也不能让人同那个邪恶乖戾的少年联想到一块,魏筑眠更是如此,他照顾了蒋星寒三年,对他向来多是宠溺,“你跟我去个地方,我想让你去做个测试。”
“是看心理医生吗?”
“差不多。”
“看了心理医生,你就会理我吗?”
对方不应,蒋星寒只得闭上嘴,乖乖跟着魏筑眠走,眼底深处,满是克制的隐忍和依恋。
……
公安大的停车场里,魏筑眠抵着方向盘,目无焦距,心道,蒋星寒,究竟哪个才是你,这四年,你是重新换了个面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