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叫皎月?”魏筑眠声线紧绷地像被拉紧的弦,缓缓而又紧张地问道。
张拓城略一思索,很快答道:“那个小姑娘啊,只要是个男人,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蒋应河能看上,我毫不意外……”
张拓城剩下的话,魏筑眠已经难以收入耳中,眼睛只看得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
他心道,难怪,于永妮会突然时不时对贾楠提起皎月这个人,她在怀孕后被钟万国接到了星河湾,重新遇到了她口中的皎月姐姐。只不过两人身份都已变了,知名企业家妻子的身份,犹如一道天堑,将她们与被随时可以送人随时可以挑走的精致“礼物”,分割开来,她们不得不连见面都很谨慎,更别提对外人透露过往。
那蒋星寒呢,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母亲的真实身份,他十三岁以前一直住在星河湾,也一定见过于永妮。那钟万国死在别墅里,于永妮自杀,和他有没有关系……蒋星寒,你究竟是不是又骗了我。
魏筑眠此时,脸色很苍白,但他仅是闭了闭眼,睁开时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你四年前在蒋应河死后,突然仓促的收了国外的事业,甚至不惜以低价把那个掩人耳目的让给了别的公司,是不是因为蒋应河死了,没人能接手那个摊子。”
张拓城挑了挑眉,露出一副“你很聪明”的表情,他也大方的承认:“没错,蒋应河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他对国外的律法了如指掌可以充当律师,他对各种语言更是如同掌握中文一样熟练,连翻译也省了。有他在,国外的业务发展如日中天。如果不是他突然撂担子不干了,我就想让他成为我的合伙人了。他死后,找了好几个废物,不是这出疏漏就是那出破绽,让客户不满意也就算了,还引起了国外警方的注意,那帮警察不敢惹本地的地头蛇,外来的臭虫自然就往死里捏,我怕出事,只好紧急脱手。”
“那蒋应河的死呢?他在四年前xxxx年xx月xx日,在你们共同合作的岩雅养老院落成典礼上突然被一个诊断出有精神病的中年男人持刀捅死,也不是意外吗?”
不仅罗正辉诧异魏筑眠为什么突然翻起了以前已经结案的案子,就连审讯室里的一群人也低声讨论开来:“这关以前的案子什么事?那个蒋应河被精神病人捅死这件事不是已经定案了吗?”
“我记得,蒋应河曾经因为被魏筑眠打了,直接找律师团起诉。还是冯市长亲自去找了蒋应河,这件事才被平息。”
说着市局这些大佬还看向没资格与一群“钦差”站在一起,只好屈居角落位置的冯思言,而冯思言仿若未闻,面色纹丝不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单向玻璃里的那一块小小审讯室里,垂在身侧的手却悄然蜷曲成拳。
张拓城重新调整了位置,手铐的链条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像是这位置给他带来了舒坦,他眉眼轻轻舒展,若排除他手上的手铐,儒雅成熟的张拓城是一些女孩子嘴里追求的“想要的帅气中年大叔”,可惜张拓城是个冷血残酷残害太多无辜孩子的刽子手。
只见张拓城端起了桌前还冒着热气的水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当然不是意外,起先,他想甩手不干,我用他妻、子,威胁他,他顺从了。后来,一个月后,他妻子自杀,他又暗地里开始为自己安排了后路,想要带着儿子出国。还想将他名下公司的那些替他办事的元老给解散,我插那的几个眼线跟我和汪起书说了这件事。既然这把刀不能为我所用,那我还留着干嘛,自然是扔进火里重新熔化。”
“老汪安排的人,不知从哪找的,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呢!没疯也要疯了吧。”
这时,罗正辉从一堆文件里翻出了前两起案子的两叠文件:“姚兵呢,他的诗情会所就是翻小版的小娇山庄园,背后的大股东就是你吧,伸向校园的那些手,也是你让他做的?”
姚兵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口咬死了是自己做的,并没有什么背后靠山,无论罗正辉怎样承诺,他就是不肯开口指认。
张拓城哈哈一笑,又似讽刺,又似单纯的发笑,他摇了摇头道:“罗局长,这你可就误会我了,把手伸进学校这种愚蠢的法子,我不屑做,被发现的风险太大了。我只不过是偶尔把我庄园里那些被拆开过的礼物往他会所送去,借他个一两天,我们只是口头承诺,他想揭发我也没证据。况且,他一进去,他的家人还需要我‘照顾’着,他也不敢乱攀咬。”
就像和李少勤开的毓秀馆一样,每个月规定了哪号日子把人借出去,蒙眼缚手的一群毫无反击之力的孩子就这么如同物品般,四处转场,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除非用死来结束这一切。
说完了姚兵,不等罗正辉提问下一个问题,他就已主动的提起了第二件案子的被害人钟万国:“钟万国,他是我庄园的常客。他一死还有些可惜了,为了买那些精致的礼物,他不知让给了我多少利益。他经常玩废了人,不到十天半个月就要老鸦帮他处理,后面他大概是真的碰到了一件符合他心意的礼物,不仅精心呵护,连庄园也很少去了。”
然而那件礼物是有保质期的,于永妮从一个纯净稚嫩的女孩渐渐长成了青春明媚的小姑娘,甚至还怀了孕。没人知道钟万国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保质期还没到的那几年相处出了感情,也许是礼物肚子里有了他血缘的羁绊,他像蒋应河一样,娶了礼物为妻,还将她带回了他经常住的别墅,虽然不再碰她,但也不曾在经济方面亏待过她。
于永妮生了孩子,那孩子在他眼里,成了一件新礼物,他慢慢看她成长,待到长成一个花骨朵时,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摘了占为己有,为了追求极致的嗜好,最后落了个奔赴黄泉的下场。
张拓城说:“钟万国死后,我就有些担忧了,怀疑是有人在针对我们……但我后面看了你们警方那通结案报道的新闻和莫恒丰给我发的具体结案报告,我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没有多心,你们警方被对方给迷惑了,莫恒丰竟然也欺骗了我。”
罗正辉打断他“内鬼不给力,害自己着了道”的不满情绪心理解剖详细过程,耐心问他:“那你说说赵青树,他继女说皎月曾跟她说过,他以前也是你们庄园的客人,只是后面不常去了而已,他也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能继续肆无忌惮的把那些孩子往外借。”
魏筑眠没想到还有这回事,他从出事后,只见了年心锦一面,后面接连发生了太多太多重要的事,他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来办事,根本没空来得及看一份小女孩的无关紧要的口供,他说蒋星寒当初给他的赵青树资料,看起来总有些奇怪,那混蛋根本就是故意把赵青树是庄园初级会员的这些信息给删减掉了。
那是不是,年心锦失踪,他也一直知道那小姑娘的下落,甚至在自己第一次开口求他找人,他也表面应承,实则背地里从来没有想过要救出那个小姑娘。
那他怎么能在自己面前,装得那般的若无其事。魏筑眠下意识往口袋摸烟,又想起这是在审讯室,镜面背后还一堆人在盯着,他抽回手,四肢和心脏像是突然之间血液被抽空,呼吸梗滞,浑身冰冷的犹如雕塑的没有知觉的塑像,如果不是还要继续审讯,他恨不得……恨不得跑去医院,把那个欺骗他的混蛋拎起来揍一顿。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扭头,背后的镜面反射出的人脸,是张狼狈不堪、失魂落魄、且失落的面庞,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对蒋星寒究竟是喜欢多还是恨多了。
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四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没有人能让他变成这副德行,也就蒋星寒那个混蛋能办到了。
张拓城不屑道:“因为我们庄园有个规定,初级会员在客人长达三个月不来后,自动清空会员信息,所以他的死,对我们来说,既无影响也没损失。你们警方不也没把视野转到庄园身上吗?”
说到这,张拓城叹了口气:“若不是罗局长你突然对远在兴州的小娇山发难,尽管提前得到了消息毁灭了该毁的,但我也知道,我肯定是跑不了了,与其带着两个孩子掩掩藏藏一辈子,我还不如认罪伏法。”
他这副“投案自首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孩子伟大的父亲”形象并没有感动到审讯室、监控室里的人。
“名叫夏曦的小姑娘,你们为什么给她叫皎月这个名字?你们当初也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她骗走了苏家铭,带走了年心锦,这些难道是她自己的想法?”
张拓城倏地蹙了下眉,动作快的肉眼很难捕捉,罪多不压身,他承认不过是多加一项罪名:“因为皎月这个名字象征着漂亮利用价值大。夏曦不是我们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她一开始就是被我们挑中的。她小小年纪五官就很标致,好好培养,长大绝对不输于皎月。她年纪小,再加上我们让心理医生在她记忆里动了点手脚……”
他适时闭了口,露出意味深长一笑,在场人都明白那“手脚”何止一点点,光从夏曦怨恨父母、怨恨哥哥,可以相见这小姑娘以为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仇恨被埋得有多深多厚。
魏筑眠清秀隽气的眉目仿佛染上了冰冷带寒气的白霜,他无声将藏在心里憋屈已久的浊气吐出,插话道:“昨晚我们警方行动,赶往兴州时,你们是提前安装好的炸药吗?明知道孩子们带不走的情况下,你们只能以孩子为诱饵引开我们警方视线。爆炸过后,带走夏曦的人又是谁?”
随着魏筑眠一一点出的问题,监控室里的冯思言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墙壁上,那意念仿佛穿墙而过,落在了还在他们刑侦部门等消息的年轻人身上。
夏辉一大早就堵在办公室门口,他年纪也只比蒋星寒大一些,承受的却不比蒋星寒少,父亲猝然去世,母亲疯疯癫癫了十年,而他肩负着找回妹妹的重担。
机缘巧合,有了下落,却又再度不知所踪。他不敢想,这次给的消息再让他失落而归,他会不会承受不住垮了。
有时候,知道消息比不知道来的还要残忍,就如同半个月前的那群失去孩子不停找寻孩子下落的夫妻、单身父亲母亲,好不容易得到一点希望,就这么硬生生熄灭,绝望程度可想而知。
被魏筑眠接连砸了几个问题,张拓城脸上的笑,像一面平稳的玻璃突然被石块砸成了碎片,支离破碎的掉落一地,他不复那副淡定自若的姿态,片刻眼里趋近于茫然:“炸药是一直都埋着的,以应付一时只需。你说的带走夏曦的人,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当时吩咐苏任的是,‘把所有礼物分批藏好’。是老汪带走的吧,皎月是他的宠物,他对这只宠物宠得不得了,要什么给什么,还让她成了庄园的半个小主人。”
带走夏曦的那人,根据被解救出来的苏蜜他们描述,当时那人穿着一身黑,脸上带了半截面具,手上抓着个孩子威胁他们。身形和汪起书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个人。
对方明显和张拓城不是一伙的,他出现仅仅只是为了带走夏曦,他图什么?魏筑眠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心头烦躁不安的突突直跳 ,他倏地站起来,对罗正辉道:“罗局,我出去一趟。”
罗正辉见他不是像是有急事要去办,火烧火燎的,看起来不太像是与他母亲的死急着找莫恒丰求证和蒋氏那位见义勇为躺医院的富家子弟有关。思及至此,罗正辉放心的挥挥手也就让他滚蛋了。
魏筑眠从审讯室出来后,掏了手机给外勤组盯梢年慧的刑警打电话:“年慧有什么异常?”
盯梢的人已经换了一轮,刚顶上的刑警一头雾水:“副队,年慧一直在家,家里灯还亮着呢,就是没看到人而已。”
魏筑眠用拳头抵着唇,想了片刻,冷静道:“这几天没有什么异常吗?年慧就一直待在家没出门吗?”
这不符合那女人爱花枝招展出门闲逛的行为,他揉了揉额角,命令道:“你马上叫上随行的人,一起去她家敲门,如果没人开门,就强行开门进去。出了事我负责,快去。”
他一垂下手,眼角就出现了冯思言的身影,在魏筑眠出了审讯室后,他后脚也跟了出来:“你是怀疑,杀了赵青树的凶手带走夏曦,让她动手杀年慧吗?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魏筑眠避开他目光,与他错身而过,走去了监控室。
冯思言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你想好要怎么对待星寒了么?你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再下决定吧。”
魏筑眠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只轻轻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再像四年前那样对他不理不睬,用只换汤不换药的老办法对付他,等我忙完了这些事,我就会和他好好谈谈,你就别操心了。”
冯思言目露担忧,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进监控室,对几位领导一一点头示意,而后望向还在审讯的罗局。
“这么说,马文强的死也是你们安排的?”
张拓城听完,立刻笑了起来:“是啊,莫恒丰审问了他,马文强知道姚兵不可能指认老鸦的身份,这个机会,他不可能放过。他和莫恒丰谈条件,要莫恒丰和我联系,送他走。”
“走去哪?”罗正辉追问。
“他要求我们准备新的身份和一千万,送他出国。这种人本来就要死,何必浪费那个精力。直接下手太明显了,很可能还会牵扯出莫恒丰,就让人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从别处下手。”张拓城稍稍眯了下眼,似乎觉得有趣,面孔欲笑不笑:“没想到,能把你们警方耍得团团转,那小护士的家里也蛮给力,竟然还让上面的人施压,定案为‘误杀’。这步棋走得太妙,我们的人都没预料到。”
罗正辉可笑不出来,监控室里的一群“钦差”也笑不出来,机关就像一个企业,但凡沾亲带故便很容易不小心被拖下水,拖下水的,脑子清醒还好,懂得将自己倒立放干。就怕不清醒,跟着一起同恶相济。
“这一次‘意外’花了不少钱请人策划的,马文强出事后,莫恒丰只能将疑点尽量往之前救了马文强一命的蒋星寒身上推,刚才那位小刑警不就怀疑到蒋星寒身上了吗?只可惜,对蒋星寒的疼爱远比怀疑多。”
监控室里的领导们不清楚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但多多少少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更好奇冯霖会撒手不管。
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感慨自己老了,该学着冯市长与时俱进,开明些。
这边迂腐老钦差们忙着检讨自己思想觉悟不够高。那边,魏筑眠接了个电话就和冯思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