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城主府。
寒风冬夜,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炭盆旁,一张木桌,两杯清茶,几点烛光在周围摇曳着,与屋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连家城与伍烈坐在桌子两边。
看着手里精致的茶杯,嗅着杯中飘出的清香,伍烈忍不住赞叹道:“好茶。”
上一次来城主府,伍烈怒斥连家城不懂待客之道,连一杯茶都不奉。
于是这一次,连家城拿出了最好的茶具和茶。
连家城呵呵笑道:“伍中帅雪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伍烈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连城主有三子一女,都不过二十岁,却都已突破了上灵境?”
连家城笑了一声,没有接话,毕竟圣域伏魔者中,不到二十岁便突破上灵境的大有人在。
伍烈来自圣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今晚肯定不是来赞美他儿女天分的。
伍烈平静地看着连家城,说道:“听闻三公子是近几年才来乌城的?”
连家城心头一紧,心想果真是为连隽而来。
上一次伏魔者闹城主府要说法,后来不知因何离去。
他本想那件事已经结束,没想到伍烈今晚前来,还是将此事提了起来。
连家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伤感,说道:“犬子自幼跟内人生活在偏远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生活倒是安逸。可惜两年前乡下爆发了一场瘟疫,内人不幸逝世,我这才将犬子接了过来。”
连家城口中的偏远乡下并未指明何方,伍烈自是不信。
况且连隽若真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上灵境?
伍烈叹息一声,说道:“斯人已去,连兄节哀。而今令郎在修行方面天赋超群,小小年纪已经摸到了玄阶上品门槛,这等喜事,足以告慰尊夫人在天之灵了。”
连家城眸中闪过了一丝寒意。
伍烈看似安慰,他却从伍烈话里嗅出了一份讥讽。
伍烈倒像没察觉这一点,笑道:“不知可否见见令郎?”
连家城嘴里发出了一声疑问,问道:“中帅雪夜光临寒舍,不会是因犬子吧?”
伍烈没有接话,而是提到了一个人:“连兄可听说过丘仁?”
连家城双眼微眯,问道:“鬼仙丘仁?”
伍烈点头,说道:“没错,鬼仙丘仁,‘零道楼’的开创者,世间最知名的净化师之一,在十大净化师中排名第九,当年坐镇圣殿的四大净化师之一。”
伍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惜此人后来入魔,一心想将黑煞力与净化力合而为一,创造出一种威力绝大的新式力量。他被圣殿警告后不思悔改,依旧我行我素,圣殿忍无可忍,终是将其驱逐,赶出了圣域。”
伍烈看了一眼连家城,见连家城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于是继续说道:“净化师的本能和黑煞力的诱惑让此人游走在善与恶之间。游历大陆的途中,他救人无数,却也害人无数。”
“很多被煞毒侵遍全身的伤者被他救活,也有一些刚浸染上煞毒的人被他当成了融合黑煞力与净化力的实验体。所以世人对他又敬又恨,‘鬼仙’这个称呼正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鬼仙鬼仙,一半为鬼,一半为仙,一半入魔,一半成佛。这个人游走在善恶之间,终究摆脱不了自己的执念,堕入黑暗界,被木荒请去,成了木荒中地位只在荒主牧仁之下的大护法。”
伍烈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不过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连家城脸上,似乎想从连家城脸上看出些什么。
连家城同样盯着伍烈。
见伍烈不再言语,他轻叹一声,说道:“可惜了。”
伍烈笑道:“是可惜了,一位本可以造福世人的净化宗师,就这样毁在了自己的执念上。”
连家城微眯双眸,说道:“伍兄为何突然提起此人?”
伍烈眼中浮现出了一抹奇异的锐利:“不瞒连兄,我们得到情报,令郎与这位鬼仙,关系似乎不浅。”
连家城双眼眯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伍兄,无论伏魔者还是守城军,都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啊。”
伍烈呵呵笑了,眼中的锐利比刚才更加犀利:“所以我今夜前来,就是想见令郎一面,问清一些事情。”
伍烈顿了一下,补充道:“上次我们来,连兄告诉我们令郎不在府中。今晚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连兄不会又要告诉我,令郎不在府中吧?”
乌城,城西,地下黑市。
围楼四层,四十四号石室。
石像周围石壁上,楼阁内不知何时出现了六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六人盘腿而坐,嘴里低声念诵着什么,双手在胸前结出了和石像相同的天煞印。
六名黑衣人做完这些后,石像用石头雕刻成的四只眼睛忽然泛出了神秘光芒。
从远处看,仿佛四只眼睛同时睁开了。
石像四眼齐开对石室没什么影响,对平瑶也没什么影响,但这四只眼睛泛出光芒那一刻,站在铜鼎前的古凌可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睁开眼睛,从很远的地方向他看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感觉在无边的虚无中,一只巨大的眼睛从混沌中睁开,向他看了过来。
被那只眼睛盯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包裹着他,让他全身鲜血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下一刻,他的血又在一瞬间胀热了起来,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深深涌入了他体内,刺激到了他每一滴鲜血。
他感到鲜血在沸腾,要破体而出。
那种在他体内肆虐的感觉难受得他半跪于地,闭着双眼,口中默诵圣章,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这种折磨与反抗中,他蓦然发现自己进入了虚无,周围到处都是无法抹除的令人心悸的黑。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他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尊双角四目、青面獠牙、一身铠甲、手持一杆方天戟的高大神魔。
这尊神魔如小山一样站在虚无中,看着很远,却又极近,明明就在他眼前,却又无尽地高。
在神魔面前,他连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周围飘浮着无尽的黑煞力。
那些黑气盘旋在他四周,一道接一道飞进了他体内,渗入了他每一寸血肉中。
越来越多的黑气从虚无里飘出,绕着他飞舞旋转。
从高处看,这方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气漩涡。
他正是这方漩涡的中心。
“黑暗界史上,从来没人同时拥有过黑暗源和奇木异源两种灵源,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多特殊吗?”
“古凌可,你是我见过的最珍奇的异兽,从来没有一个尸煞或者一个净化师有你这样特别。”
“我们联手吧,只要我们联手,整个中原西部将没有谁是我们的对手。”
“想一想,到那时候,明处有你,暗中有我,只要我们愿意,中原百国,哪个国家的政权我们颠覆不了?”
“这个世界上不乏嘲笑尸煞的人,可是多少人懂得,我们尸煞拥有的黑煞力才是最优秀的力量!”
“世人恐惧尸煞,这是对的,尸煞本来就该被恐惧,因为我们拥有的黑煞力太强大了。”
“除净化力外,世上没有什么能战胜这种力量,就是净化力也不见得一定能压制这种力量。”
“恐惧从来都是建立在强大的基础上的,正是因为我们强大,无人可以战胜,世人才恐惧我们,惧怕我们,所以我们建立的规则世人不得不遵守,我们下达的命令世人不得不服从。”
“到那个时候,世界将是我们的,没人可以违抗,也没人敢违抗。”
“到那个时候,古凌可,你和我将是这个世间无人敢冒犯的神灵!”
连隽绕着古凌可走了几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古凌可的目光充满了激情。
他甚至能够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在乌城乃至整个中原西域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
就在这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畅想:“我不是尸煞。”
连隽停下脚步,无法理解地看着古凌可,问道:“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自己是尸煞的事实呢?”
古凌可抬起了头。
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在微微颤抖。
看得出来,为了抵抗体内肆虐的黑煞力,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可他的目光十分坚定,坚定得像一块被风吹雨打了几千年依旧岿然不动的巨岩。
他张开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却吐得十分清晰,清晰得异常坚定。
“我……不……是……尸……煞!”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如同两棵相对而立的存活了数百年的古松。
只不过一人目光平静且坚定,另一人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下一刻,那种困惑悉数变为愤怒,化成了袭向古凌可的风。
古凌可眼眸微变,想要躲开那阵风,无奈只是抵抗体内肆虐的黑煞力,他便耗掉了全身力气。
那阵风袭来之际,他抽离最后一丝力气,将两只手臂抬起,挡在了胸口。
连隽一脚踢在了他手臂上,由于力量太过强大,他感觉臂骨都要断裂了。
他整个人倒飞而出,撞在了身后铜鼎上。
三米高的铜鼎,重逾千斤,数名大力士合力都不一定能将其推动。
此时鼎身却动了一动,一只鼎足微微向上翘了两寸。
如果连隽力气再大一点,这口鼎肯定就被撞翻了。
古凌可从鼎上摔下,差点喷出一口鲜血。
他强忍着咽了回去,慢慢抬头朝连隽看去。
连隽向他走来,嘴角扬起了嘲讽的弧度,冷笑道:“大荒神会赐予她的子民祝福。你也是大荒神的子民,你体内也拥有大荒神的力量,可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这种力量呢?”
古凌可喘着粗气。
六名黑衣人结出的天煞印能引来强大的黑暗力量。
这种力量看不见,却充斥了石室每一个角落。
不管是黑衣人还是连隽,或者是他,都沐浴在这种力量的洗礼中。
黑衣人和连隽被这种力量滋养着身体,唯独他在排斥这种力量。
他感受着体内极不安宁的黑煞力,说道:“我说了,我不是尸煞。”
连隽眸光微转,从原地失去了踪影。
下一刻,古凌可从鼎前飞起,飞过近半座石室,撞在了关着平瑶的铁笼上。
铁笼被撞得在空中摇摆起来。
见古凌可要掉下去,平瑶立即从笼中伸出手,抓住了古凌可的衣服。
她力气不大,即使两只手一起抓,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古凌可的衣服从她手里一点点溜走,急得她差点哭出声。
就在她快要松开古凌可衣服的时候,她面前出现了连隽的身影。
连隽一脚朝她双手踢来。
她知道连隽这一脚力量有多大,也知道要是被连隽踢中自己会有多疼,可她依旧在绝望中死死地抓着古凌可的衣服。
哪怕下一息,古凌可就会从她手中掉下去。
连隽那一脚没有踢在平瑶手上。
只见古凌可踢中了连隽的脚,并且借着这一脚翻身而上,举起拳头朝连隽打去。
他的拳头很硬,但在今晚,这一拳还未出手,已先失去了七分力道。
他身上的黑煞力还在肆虐,他体内的鲜血依旧沸腾。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连隽身上,身体的痛苦却将他拉回现实,让他大部分力气用来抵抗黑煞力了。
他的出拳速度比以前慢了太多,力量比以前小了太多,就连挥拳的方式也比以前生硬了很多。
这样的拳头轻而易举被连隽抓在了手里。
连隽嘲弄地看着古凌可,冷笑道:“这也叫挥拳?”
铁笼前出现了一声惨叫。
连隽五指像一只巨兽的嘴深深合了起来,被他抓着的古凌可的拳头已然变形,在巨力的折磨下,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
三个月前,连隽和古凌可用拳头对轰过三次,三次古凌可都占了上风。
连隽离开时,说三个月后一定会捏碎古凌可的拳头。
当时很多人以为那是恐吓,或是连隽为挽回一点面子撂下的狠话。
可是三个月后的这个雪夜,连隽真的捏碎了古凌可的拳头。
不止如此,他还打折了古凌可右臂,将古凌可从铁笼前丢了下去。
古凌可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连隽向他一步步走来,说道:“真可笑啊,古凌可。你有闯黑市的勇气,却连自己是尸煞这一点小事都不肯承认。”
古凌可右臂折了,可他仍然艰难地撑起身体,说道:“我说了,我不是尸煞。”
连隽笑了。
他笑得很冷,至少在古凌可看来是这样,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讽。
他走到古凌可面前,像看着一只可以一脚踩死的蝼蚁,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你就……”
一记刀光出现在古凌可眼中,伴随那记刀光落下的还有连隽冷漠的声音:“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