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皇宫,禁宫。
清冷的宫殿内,太子涂弈盘坐在地面一座法阵上,身上涌动着白色与黑色相间的光芒。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一般人不会明白,此时的他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性格太过坚韧,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被身上两种光芒折磨的他已经疯了。
白光是纯净的飞廉力。
每当白光亮起之际,涂弈眉心的飞廉印记就会发出明亮的光芒。
当白光消失,换成黑光笼罩着他时,周围又会出现被他的身体自行召唤出的浓密黑气。
飞廉力与黑煞力交织出现,在涂弈体内斗争不休,十五年来,涂弈已经习惯了这种争斗。
如今黑煞力每每发作,涂弈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压制下来,找到飞廉力与黑煞力相互制约的平衡点。
“轩叔,我爹娘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啊?”
四、五岁的涂弈坐在庞桐轩腿上,看着庞桐轩一脸天真地问道。
庞桐轩笑了笑,伸手摸着涂弈脑袋,抬头望着被星空点缀得非常漂亮的夜晚,说道:“快了,等你长大了,他们就会坐着飞廉国最伟大的神兽飞廉来京城看你。”
“为什么要等我长大呢?”涂弈问道。
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人,庞桐轩笑道:“这个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涂弈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身体却已被相斗的飞廉力和黑煞力摧残到了极点。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小时候经常问庞桐轩的话。
当他真正长大后,他才明白那叫善意的谎言。
涂弈的父亲已故国君涂靖是一名修行天才,拥有极纯净的飞廉力;
涂弈的母亲已故皇后雨芊是一名尸煞。
涂弈体内这两种力量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从不恨他的父母,从不恨他父亲为何会娶一名尸煞,还将皇后之位赋予了这名尸煞。
他知道他父亲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他唯一恨的是已经十五年了,他还是没能掌握他母亲留给他的黑煞力。
他身下的法阵是帮助他掌握黑煞力的,只是近年来,黑煞力越发狂暴和失控。
每当黑煞力发作的时候,他都感觉整个人被撕裂了,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中,迫不得已的时候,必须依靠吸血术这种邪功才能让黑煞力平静下来。
他恨透了自己,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和恶心。
他目前唯一想的就是和古凌可打一场。
打过之后,如果他的黑煞力还处于失控状态,他就用他母亲用过的飞鸢剑刺进自己咽喉,让自己得到解脱。
和古凌可打一场是他唯一的心愿。
他的飞廉力非常纯净,纯净到已经几百年未出现的飞廉印记凝聚在了他眉心。
如果体内没有黑煞力,他就是飞廉国的骄傲,是飞廉国傲视中原其他十五国的下一代新君。
然而他却败在了境界比他低的古凌可手中。
这打击了他内心仅存的那点骄傲,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与古凌可打一场,把古凌可那一拳还回去。
宫殿外,飞廉中将庞桐轩坐在对面屋顶上,看着映在宫殿门窗上忽明忽暗的光芒,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鹿首剑。
他是看着涂弈长大的,涂弈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担忧。
他知道涂弈体内黑煞力已经狂暴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再进一步就会摧毁这个少年。
但他明白除涂弈外,没人能帮这个少年。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庞桐轩眼神涣散,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一年,他十六岁。
那一年,他身穿柳国大将军盔甲,手握掺杂了星辰陨铁打造成的铁剑,站在柳国最南端边境,面对来自飞廉国的十万军马,不曾退却半步。
柳国是中原西部一个不入流的小国,在飞廉国北部,未与飞廉国接壤。
飞廉国统领中原西域诸国,这样一个小国按理说不会引得飞廉国大动干戈,可惜柳国昏君在给飞廉国纳贡时,不知故意还是无意,居然将飞廉国的国号弄错了。
这让飞廉国君一怒之下派出十万大军,借道踏入柳国国境,要将柳国荡成平地。
柳国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朝内又极其腐败,国力衰弱,在周围诸国眈视下,随时都有被吞并的可能。
而今国内强者或死或逃,无人可用,情急之下,柳国国君才指派庞桐轩这个不过承师境的少年担任大将军,引兵五千,镇守南方边境。
庞桐轩不过十六岁,却已突破了承师境,别说在柳国,就是在整个中原也是一介奇才。
然而在飞廉国如洪流般的铁骑面前,五千弱兵如何抵抗?
庞桐轩实力再强,又无带兵经验,要如何抵抗飞廉国的十万铁军?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防御战。
庞桐轩身边连个副将都没有,五千兵马还没走到边境已经逃了两千,剩下的三千在飞廉铁骑冲击下溃不成军,死伤无数。
此时还能站在飞廉大军面前的只有庞桐轩这个所谓的大将军。
引领飞廉大军的同样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这个少年雄姿英发,气度不凡,身穿飞廉流云甲,手握一柄鹿首剑,骑着一匹可以飞天的翻羽马,和庞桐轩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子,报上名来。”
少年坐在马上,指着庞桐轩叫道。
面对飞廉国十万精兵,庞桐轩神色不变,说道:“在问别人名字前,应该先报自己名字才对。”
少年听后哈哈笑道:“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倒是你们柳国,胆子不小啊,连我飞廉国的国号都敢侮辱。”
柳国国君有意还是无意弄错了飞廉国国号早已无关紧要,此时飞廉国大军压境,如何抵挡飞廉铁骑闯入国内践踏百姓才是庞桐轩考虑的事。
他举起手中铁剑,指着少年问道:“你敢与我一战乎?”
两人同龄,都是十六岁,又都刚入承师境,手里都有剑,如果一战自有看头。
然而少年身为飞廉皇族,文韬武略无所不知,又怎会拉低身份与一个连将军都称不上的同龄人打?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庞桐轩,说道:“你没资格和我一战。你们柳国都要亡国了,我凭什么要与你一战?”
庞桐轩一脸严肃地看着少年,说道:“国王昏庸,但与百姓无关,你又为何要踏平柳国,生灵涂炭?”
“所以,即使只剩你一个人,也要挡我的路?”少年笑问道。
庞桐轩有点厌恶眼前这个少年。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不禁大喝一声,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即使国亡了,这也是我的国;
即使家破了,这也是我的家!
你十万铁骑又如何?
要伤我柳国百姓,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少年突然不笑了,点头说道:“难得柳国还有你这样有血性的男人,好啊,我就和你战一场。如果你在我面前不倒下,我就撤军。”
少年身旁,一位将军想说什么,被少年伸手挡下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庞桐轩,问道:“如何?”
“此话当真?”庞桐轩问道,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喜。
少年点头答道:“当真。”
“好,那就来吧。”
庞桐轩丢掉剑鞘,双手握剑,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风扬起了飞沙,卷得尘土飞扬。
干涸的沙场上,庞桐轩趴在地上,一身都是血。
少年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神色平静,身上连灰尘都没落下。
看着少年身影,刚才那位准备阻止的将军终于安下心来。
他并不担忧少年会撤军。
少年是十万大军主将,撤军的决定权在少年手中,不管少年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只有服从。
他担心的是少年会被庞桐轩伤到。
可两人出剑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多虑了。
两人都是承师初境,用的都是剑,但少年的剑道比庞桐轩高出太多,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庞桐轩挥了十六次剑,没有一次击中少年,反而被少年轻而易举破解,伤了十六次。
庞桐轩的铁剑上尽是缺口。
一阵风吹过,他握着铁剑的手指动了动,很艰难地抬起头,拄着铁剑慢慢站了起来。
“趴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站起来呢?”少年问道。
只要庞桐轩不站起来,便不会再受他剑道的攻击。
庞桐轩已经耗尽了力气,可仍用颤巍巍的双手举起铁剑,一脸认真又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说过,只要我不倒下,你就撤军。”
这句话似乎侵犯了少年的尊严。
他轻挥鹿首剑,两道剑气从鹿首剑上飞出,其中一道击中庞桐轩头盔,将头盔打落在了十数米远的地方;
另一道击中庞桐轩右腿,打出了一个不浅的血洞。
庞桐轩向后连退三步,将铁剑倒插地面,拼尽全力扶着铁剑,才没让自己倒下。
看着他的模样,少年问道:“即使死,也要站着死吗?”
“对,即使死,也要站着死!”
庞桐轩几乎是用最后一丝力气吼出来的。
他颤抖的身体看着那般单薄,仿佛挂在枝头被寒风不断吹动的枯叶。
“好!”
少年说完这个字,松开了平举在半空中的右手。
他手中鹿首剑没有掉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像风车一样绕着剑脊快速旋转。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前,放在飞速旋转的剑柄前,说道:“那就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站着死的。”
冰冷的杀气被旋转的剑身甩了出来,更多的剑气凝聚在剑身上,让鹿首剑看起来像一根可以捅进坚硬岩石里的铁钎。
这不是普通剑招。
这是一招很难被阻拦下的攻击式剑法。
曾经有强者用这一招攻破过防御力极强的法阵。
这是御剑界人人皆知的招式。
这一式在剑宗四十二式中排行第四,名为“天刺”。
这是无数修剑者想要达到的高峰。
无数修剑者终其一生,也无法练成这一式。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居然练成了这一招!
少年拿起右手,用力按在了左手手背上。
当他完成这个动作时,弥漫在鹿首剑附近的剑气向外飞速扩散,以看得见的涟漪状表现了出来。
剑气中央,鹿首剑仿佛离弦之箭,带着沉重到可以压垮一棵巨树、压碎一块岩石的杀气向庞桐轩冲来。
庞桐轩好恨呐!
他恨自己以前为何不再努力一点,为何不再磨练一下自己的剑道,为何到现在还是承师初境!
倘若他境界比少年高,实力比少年强,又怎会挡不下少年这一剑?
可他确实挡不下这一剑。
不止如此,他也避不开这把剑。
实际上,当少年祭出这个攻击招式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躲。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拄好手中铁剑,无论如何也不能倒地。
强横的杀气面前,庞桐轩身上铠甲被剑气割出了数道裂痕。
然而在如此猛烈的杀气和剑招面前,这个少年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与后悔,有的只是无法抹除的坚韧和刚毅。
鹿首剑从庞桐轩身旁飞了过去。
少年极其巧妙地控制着这把剑,终是没让利剑贯穿庞桐轩的身躯。
一名副将骑马飞奔到百米外捡回了鹿首剑,另一名副将扶着少年骑上了翻羽马。
少年看着庞桐轩,说道:“小子,你很不错。看在你的份上,这次,我就不为难柳国了。撤!”
退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少年勒马向远方走去,背对着庞桐轩,说道:“我是飞廉国皇长子,名叫涂靖。”
看着涂靖背影,庞桐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喊道:“我是柳国桐县人,名叫庞桐轩。”
禁宫内,庞桐轩突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想起第一次和涂弈父亲、已故国君涂靖见面时的情景,他发觉涂弈和他父亲竟如此相似。
这两人同样有才,同样悲悯,同样桀骜不驯。
他又想起了那个头戴柳叶玉簪、身着青衫白裙的女子。
女子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脸上浮现着浅浅的笑。
看着映在门窗上那一明一暗的光芒,他内心痛如刀割,心想为何上苍如此残忍?如此天妒英才?
黑煞力这一劫,涂弈不知能不能靠自己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