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走在雪地里，双脚能陷下去半寸厚。
钟声响遍土城后，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此时很多人等在门外，翘首望着站在土墙上的黑脸男人，想知道要不要撤离土城。
黑脸男人也很犹豫。
他以为鬼兵要攻城，于是拿出珍藏的十支符箭准备战斗，谁想鬼兵连土城都没靠近便被一片黑气引走了。
鬼兵和那片黑气跑向远处消失了，可他内心那份不安却没有消失。
看着满城百姓脸上的麻木和疑惑，他最终没将撤离土城的话说出口。
且不说鬼兵已经离开了，光是这么大的雪，一晚上都没法从土城走到月光城。
若是路上出什么意外，他怎么跟眼前这一城百姓交待？
权思再三，黑脸男人还是决定暂且不动。
他派人安抚百姓后，望向了漆黑一片的灭蒙国。
他跟灭蒙国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深知这个国家的可怕。
然而他内心从没出现过今晚这种不安的感觉。
即使以前鬼兵闯进城内，他也能坦然面对。
今晚看见那队追逐黑气的鬼兵后，他内心越发不安。
一名下属忽然急匆匆赶来，说道：“参将，东门外发现两个人。”
黑脸男人一脸惊疑地看着那名下属，问道：“两个人？”
这么大的雪天，敢在外面乱跑的人一旦迷路，极有可能被冻死在荒郊野地。
黑脸男人没想到那两人这么晚了不找地方避雪，反倒跑他这穷苦的土城来干嘛？
当他跟那名下属来到东门外时更是一愣。
他以为来的是过路的商贩，却没想到蹲在东门外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浑身脏兮兮的孩子。
黑脸男人年轻时在国都大月城里呆着，后来又在月光城里呆过几年，跟不少达官贵人打过交道。
虽然若岚和古凌可脸上、身上净是泥土，几乎认不出模样，可光看着他们身上衣服，黑脸男人便知道这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
他把若岚和古凌可带进土城。
见古凌可昏迷不醒，若岚半天不说话，于是没有强问，只是将两个干净馒头和一碗清水放在若岚面前后便离开了。
若岚从前天锻造赛开始，一直没有吃过饭，喝过一口水。
她嘴唇早已发干。
她扶起古凌可，掰开古凌可的嘴，喂了古凌可半碗水喝，这才扶古凌可躺下。
她喝光了剩下的水，拿起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她吃了几口，美丽的眸中蓦然闪过了一抹震惊。
她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戾气在靠近。
能散发出如此戾气的，只有灭蒙国的鬼兵。
那些鬼兵正在大规模向土城靠近。
能让鬼兵在如此雪夜靠近土城的原因，只有被鬼兵察觉到的她。
她抬头望着走向土墙的黑脸男人，两行清泪从她自责的脸上缓缓滑落：“对不起……”
土墙上，值守的大月兵被黑脸男人命令回去睡觉了。
那种强烈的不安驱动着黑脸男人彻夜无眠。
他打算自己值一夜班，天亮了再回去睡觉。
当他走上土墙，向灭蒙国看去那一刻，一双眼睛差点瞪出来，差点忘记了呼吸。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数千鬼兵出现在漆黑雪夜里，将雪夜照得明晃晃一片。
那些鬼兵犹如燃烧起来的奔腾河流般浩浩荡荡朝土城扑来。
面对这支鬼兵大军，别说他们三十几个大月将士，就是将整个月光城的将士调过来也无济于事！
黑脸男人艰难地咽下了卡在喉间的口水。
他努力迈开几乎石化的双腿，用变了形的声音冲着土城内竭尽全力地喊道：“逃啊，逃，快逃……”
月光城是大月国规模和名气仅次于国都大月城的一座城镇。
这座城存在的时间极为久远，一直担任着防御灭蒙鬼兵南下的重任。
这座城是大月国君能在王宫里睡一个安稳觉的保障。
昨夜那场大雪下遍了整个中原东域，包括灭蒙国、大月国在内的国家全部被白雪覆盖。
一大清早，很多民夫、百姓便在月光城各条街道上扫起了雪，清起了路。
镇守月光城的将军府设在城南。
将军府议事厅里此时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城门刚开不久，一份来自土城的文书便被送进了将军府。
文书上说，昨夜丑初一刻，三千灭蒙鬼兵自灭蒙南下，短短半炷香内踏平了土城。
除了送出文书的那名大月兵外，土城三十二位守城将士、一百二十八名百姓音讯全无。
回想当时三千鬼兵冲进土城的情形，那名大月兵还在浑身发抖。
当时他在黑脸参将的命令下早早逃出了土城。
刚离开土城五、六里远，他便看见恐怖的火焰刹那间覆盖了那座他熟悉的村镇。
那种战力完全可以用碾压来形容。
议事厅里端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穿精致的盔甲，腰间佩戴着一柄上好的玄铁剑。
他看着文书上鲜红的印章，自言自语道：“鬼兵怎么会突然南下呢？”
中年男人不远处坐着一个身穿秀才服的六十多岁的老者。
老者名为冯韬，乃是将军府幕僚。
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摸着灰色长须，说道：“将军所言极是，鬼兵此次南下甚为蹊跷。”
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镇守月光城的大将军程阳，大月国四位豪强之一。
他向冯韬探着身子，问道：“师爷何出此言？”
冯韬沉吟一声，说道：“再过三个月，便是百年一遇的罗城风停日吧？”
程阳“嗯”了一声，只听冯韬继续说道：“三个月后，三十万鬼兵可通过罗城长驱直入东海。灭蒙国为这一日准备了整整一百年，根本不会允许风停日前国内出任何乱子。”
“可鬼兵还是南下了。”程阳说道。
他想鬼兵既然敢踏破土城，顺势南下攻破月光城还不是迟早的事？
冯韬明白程阳内心所想，却是淡淡一笑，问道：“敢问将军，土城离我月光城可近？”
程阳答道：“近。”
冯韬再问：“雪路对扶翼马可有影响？”
“没有。”程阳答道。
大雪封路，对普通马匹或许有影响，但对会飞的扶翼马有什么影响？
冯韬呵呵笑了起来：“既然土城离我们这么近，雪路又对扶翼马没有影响，那为何到现在还不见斥候送来鬼兵临城的情报呢？”
冯韬站起来，在议事厅里走了几步，说道：“这说明鬼兵只对土城有兴趣，对我月光城并无兴趣。”
程阳疑惑地盯着脚下，说道：“难道……土城有鬼兵感兴趣的东西？”
“或者说，”冯韬接过程阳的话说道，“土城有鬼兵感兴趣的人。”
程阳听后更加疑惑：“有人跑去了土城？”
冯韬摇头说道：“不知，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大。”
程阳悠悠说道：“去土城，肯定是对灭蒙国感兴趣。”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风停日就快到了，对灭蒙国感兴趣的，除了圣域外，只有……”
冯韬点头，接过程阳的话说道：“没错，只有东海神族人！”
程阳冷笑一声，淡淡说道：“神族人？跑我大月国来了吗？”
在文书送进将军府的同时，两个人来到了城东医馆门口。
月光城有十几家医馆，但敢不说医馆名字，直接用“医馆”两个字代替的只此一家。
因为坐诊这家医馆的是一位五品药师。
药师姓秦，单名一个桓字。
由于医道和医术皆高，城里人称其为秦老。
这位药师年轻时，曾是梦魇国帝国书院里的学生。
他学成后游历大陆十年，在呲铁国国都考到五品药师资格后才回到了大月国。
前些年，他从国都大月城搬来了月光城。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居住在城东这座医馆里。
月光城的人知道秦桓每日辰初一刻开门，尔后会花一刻时间核对昨日病情记录。
所以每日辰初二刻，医馆才会来人。
然而今日，医馆伙计刚把门打开，一个黑衣少女便背着一个人冒冒失失撞了进来，脸色焦急地喊道：“大夫，大夫，救救他……”
医馆伙计正想朝黑衣少女呵斥几句这儿是医馆，大喊大叫做什么？
况且还没到秦老开诊的时间，你冲进来做什么？赶紧出去排队去……
心里这样想着，目光落在黑衣少女脸上时，医馆伙计却是呆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他想就是月光城青楼里的花魁，甚至大月城后宫里的那些妃嫔怕也没有眼前这个少女好看。
要是能娶到这样一个女人当老婆，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站在药柜前的秦桓目光在若岚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也惊异世间竟有如此美丽之人。
他的目光很快移到了若岚背着的古凌可身上。
他看着古凌可苍白的脸色，对医馆伙计说道：“快，抬进内室。”
古凌可伤得很重。
昨晚一晚上奔波让他腹部伤口裂开，血流了不少。
若非他体质特殊，从小到大不知吸收了多少灵力，恐怕连捱到月光城的机会都没有。
若岚在月光城城门开启那个守备松懈的时候，利用幽冥鬼步潜入了城内。
她又找路边一位扫雪的老人问了路，这才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医馆。
医馆内室，秦桓察看过古凌可腹部伤口后，第一反应不是感慨伤势有多严重，而是惊叹于辰夜对伤口的完美处理。
他脱口而出道：“好精湛的医术！”
“大夫，他怎么样？”若岚焦急地问道。
昨夜辰夜嘱咐过她万不可生火。
是她生出的那堆火引来了后面那些事。
如果古凌可死了，她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秦桓替古凌可把过脉，又察看了一番伤口，这才说道：“那位药师对伤口处理得极好，如果不是昨夜奔波致使伤口裂开，他已经无碍了。不过不碍事，我处理一下伤口，开个方子，没几天他就会醒的。”
若岚松了口气，只听秦桓说道：“他的伤很严重，不能再带着他到处乱跑了。我这医馆有房间，就让他暂且在这里住下吧。”
古凌可的伤确实很严重。
秦桓让古凌可住在医馆，一是为了医治古凌可的伤，二是想从若岚口中得知替古凌可疗伤的辰夜的身份。
辰夜处理伤口的手法太高明了。
这么多年来，他医人无数。
可跟辰夜相比，他简直和刚学医的学徒没什么两样。
若岚听后也松了口气。
她在月光城人生地不熟，从蒂罗书院离开的时候，别说细软银两，就是那把她最喜爱的古琴都没带。
要是让她带古凌可找客栈住，实在是难为她。
她对秦桓屈服行礼，一脸感激地说道：“多谢前辈。”
经过三千灭蒙鬼兵蹂躏，土城变成了一片废墟。
三丈高的土墙坍塌了一大半。
每一座屋舍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城东一大片屋舍还被烧成了灰烬，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灾。
土城外，很远的地方站着几个鬼兵。
其中一个鬼兵蹲在地上，用枯瘦的手骨挖着身下雪层。
附近大片雪层有被翻过的痕迹，明显是在找什么东西。
如果有人在这儿，一定会奇怪这群鬼兵不在土城里翻找，跑离土城这么远的雪地里找什么东西？
雪下了一夜。
昨晚很多痕迹都被大雪覆盖了。
那几个鬼兵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这地方正是昨晚若岚祭出施咒神像的地方。
昨晚那一队鬼兵被施咒神像带出的幽冥鬼火烧成了虚无，即使没有这场雪，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蹲在地上的那名鬼兵将雪花翻得到处都是。
当一簇雪堆被他丢到身后十余米远的地方时，他一双只剩白骨的手蓦然停在了半空。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抓起身前的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嘴里发出了陶醉的感叹声：“雪里有血腥味。没错，那个巫族人受伤了。”
那名鬼兵丢掉手里的雪，拍了拍身上破烂不堪的甲胄，说道：“所以他肯定会去最近的医馆。”
旁边一名鬼兵听后将脸转向南方，锋利的齿间发出了阴森恐怖的笑声：“医馆？月光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