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一刻。
东方祭坛。
黑云里，雷电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这张网里，有些雷电还没消失，又有雷电浮现了出来。
当这些雷电密集到快要占据整个夜空时，所有雷电突然间全部消失，只剩被撕得粉碎的乌云到处飘零。
一道身影从高空落下，黑袍上还带着雷丝，不是别人，而是鬼医。
他站在祭坛上喘了口气，哈哈大笑道：“过瘾！”
辰夜睁开双眼，问道：“赢了？”
“当然。”鬼医在辰夜身旁坐了下来，说道：“我们这么多人打他们两个，能不赢吗？可惜啊，他们虽然受了重伤，最后还是没拦住，跑了。”
鬼医望着远处，长叹道：“不甘心呐，真不甘心！”
辰夜呵呵笑道：“能重伤已经很不错了。接下来这几十年，他们肯定祸害不了世间。”
他见回来的只有鬼医一人，不禁问道：“其他人呢？”
“罗城呢。”鬼医说道，“把那俩魔头赶跑后，木鼎新和栾易宗便成了对手。既是对手，自然不能让他们继续呆在灭蒙国。”
弑天陈和绝迁逃走了，对辰夜无法再产生威胁，这份威胁便从弑天陈和绝迁身上移到了木鼎新和栾易宗身上。
辰夜乃是“十皇”中的药皇，先不说一身医术了得，光是手中那瓶生命之泉就让整个世间垂涎。
弑天陈和绝迁走后，伏传和灭蒙鸟第一时间将木鼎新与栾易宗赶回了东海。
还有小半个时辰，罗城的风就要起了。
风起后，就是木鼎新和栾易宗也不敢再入罗城。
伏传等人这么久还没回来，就是为了在罗城守到最后一刻，待风起后将东海人阻在罗城外，替辰夜免除最后的忧患。
辰夜沉默半晌，说道：“谢谢。”
鬼医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辰夜啊，能从你嘴里听到一个‘谢’字，可真不容易，哈哈哈……”
西方、南方、北方三座祭坛前，灭蒙大军已经有不少人消失了。
祭天坛前，修为低微的铁匠、马夫以及下灵境灭蒙兵身上的血毒咒最先得到解除。
紧接着，中灵境、上灵境灭蒙兵身上的火焰熄灭后，一大批一大批消失了。
无数灭蒙兵散成了漫天金色光点，留在原地的只剩一坯坯尘土。
所有灭蒙兵消失前，容貌都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在时光的力量下很快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长出一道道皱纹和一簇簇白发。
这些相伴了上千年的灭蒙兵相互拥抱，相互道别。
有的人抱在一团失声痛哭，大喊着来世再做兄弟。
灭蒙国北部是霜国。
霜国南部边疆，有个叫不上名字的不大的村庄。
这个时辰，村子里的人还没醒。
除了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吠外，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
一名灭蒙副将带着鬼医侍童走进村庄时，村子里那些狗没一只敢叫，全部安安静静躲在窝里。
这个孩子是这名副将几年前从这个村子里抱走的。
他来到鬼医侍童家不远的地方不再前行，让鬼医侍童一个人向家走去。
鬼医侍童看了那名副将一眼，伸手敲了敲家门。
家里传出了一声“谁呀”，屋里很快亮起了灯。
过了不久，一男一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两人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外的鬼医侍童先是一愣，那名妇人很快将鬼医侍童抱进怀里痛哭起来。
妇人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泪眼婆娑地问道：“狗蛋，你是咋回来的？”
鬼医侍童指向了副将站着的地方。
副将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马车上空，满天光点连同一大片尘土朝灭蒙国飞去，似乎不回灭蒙国，这片尘土便不愿落地。
子初二刻。
伏良手下几位副将跟伏良道别后离开了，许令手下几位副将对许令行过军礼后也离开了。
三十万灭蒙大军，一匹匹战马消失了，一名名普通灭蒙兵消失了，一名名分队长消失了，一名名队长消失了，一名名副将也消失了。
接着，一位位灭蒙少将化成了尘土。
伏良坐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上，身旁倒插着跟了他上千年的大刀。
他看着灭蒙城沉默不语。
他看的是早已废弃上千年的帝国书院。
那曾是整个中原最好的书院，曾经培养了无数人才。
那座书院里装着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欢声笑语。
那座书院里装着他们如今想起来依旧会怦然心动的女孩子的回忆。
伏良身上的火焰消失了。
他的血肉在重生，经脉在重生。
当一片寒风吹过后，坐在山丘上的不再是那个模样恐怖的少将，而是一名英俊的美男子。
他望着帝国书院方向，嘴角微抿，身上的血肉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起来。
无数金色光点从一道道皱纹里飞了出来。
他整个人化为一堆尘土和一片光点，尘土洒在了山丘上，光点飞向了帝国书院。
好几位灭蒙中将已经消失了，许令还没走。
他坐在马车旁边，静静地守候着祭天坛，守候着祭天坛上那位老者和那名少女，也守候着车厢内正在昏睡的那个少年。
一个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不是别人，而是灭蒙国第一中将伏虎。
他来到许令面前，将一份卷轴丢进了许令怀里，说道：“这个小鬼帮了我们大忙，送他点东西表达一下我的谢意。”
许令打开卷轴，见里面记载的是擒龙手的功法，不觉一惊。
擒龙手并非世间十大掌法之一，却是四方神术之一。
修至大成时，这种神术就连排在十大掌法之首的太虚掌也能力压一筹。
伏虎远望西方，说道：“表姐当年将这种功法偷偷送给我，是希望我能修至大成，帮她抵挡神族这个麻烦。没想到啊，功法没练到大成，倒是帮她挡了一千多年的神族。说起来，世事真是无常。”
伏虎身上的火焰熄灭了，身体开始恢复正常。
他盯着许令看了好几息，这才问道：“当年在帝国书院，我本来是打算让你来东军的，没想到你思乡情切，最后跑笑生那儿去了。要是让你再选一次，你会来我东军吗？”
许令摇头说道：“不会。”
伏虎有些意外，却见许令望着夜空，说道：“我会和婉瑜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人间事。”
伏虎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向远处走，一边背对着许令说道：“不问功名与利禄，只羡鸳鸯不羡仙！与有情人，做快乐事，终归诗酒田园，哈哈哈，好，好，好……”
在一片大笑声中，伏虎化为金色光点消失了。
许令看着逐渐恢复的身体，掀开车帘，将伏虎给的卷轴放在了古凌可身边。
他坐在车辕上，拿出那块鸳鸯翡翠抚摸着。
一阵风吹了过来，在四散的光点中，那块玉掉在地上，洒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土。
子初三刻。
西方祭坛。
两万灭蒙将士消失得只剩三位灭蒙上将了。
看着那些跟了自己上千年的战友一个个随风离去，三位上将由衷地感到高兴。
祭坛前的副将们走了，少将们走了，中将们也走了。
这三人相视一眼，一同跪在祭坛下方，面朝灭蒙城，双手伏地拜了下去。
一阵风来，吹散了三人身上散出的金色光点，吹散了三人化成的尘土，吹散了这一切。
剩下的只有三十六道惊神符在空中慈祥又怜悯地看着这一切。
南方祭坛。
其他人都走完了，只有四位灭蒙上将守在祭坛前方。
一位上将抚摸着地上一名爱将化成的尘土，另一名上将忽然唱起了歌。
那上将五音不全，破锣嗓子吼出的歌声很不好听，其他三人却没嫌弃，反而跟他一起唱了起来。
他们身上的火焰熄灭了，他们的容貌恢复到了以前。
他们唱着，笑着，哭着，并排朝灭蒙城的方向走去。
风将他们吹成了无数光点与尘土，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就像他们在歌声中唱的那样，今生是战友，来世还要一起走。
北方祭坛。
四只装满美酒的碗碰在了一起。
四名灭蒙上将将酒一饮而尽后，把酒碗摔得粉碎。
一名上将摸着手中银矛，笑道：“老张，咱俩打了一辈子也没分出胜负，现在我他娘的真想跟你再打一场。”
不远处那名上将扛着自己珍爱的双锤，哈哈笑道：“这辈子就算了，等下辈子，老子再跟你打！”
吹散这四名上将的寒风向南刮去，一路刮向了灭蒙城。
子初四刻。
灭蒙城外，一直守在祭天坛周边的“凤毛麟角”四上将见除伏沉和伏权外的其他人都走了，于是来到祭天坛前，行礼道：“伏老，我们先行一步。”
伏沉点点头：“嗯。”
毛上将看着还在喝酒的伏权，问道：“老伏，你还不走吗？”
“等老子喝完这坛酒再说。这么好的酒，不喝实在太浪费了！”伏权摇了摇手中还有大半坛酒的酒坛说道。
麟上将听后笑道：“你呀，下辈子还是投胎当酒馆老板吧，这样整天都有酒喝，喝死你！”
伏权听后白了麟上将一眼。
那四位上将对伏沉一起行半跪军礼，将右拳放在左胸口，齐声说道：“伏老，来世再见！”
伏沉站了起来。
他看着开始化为光点的四名上将点了点头，眼角不觉溢出了几滴老泪。
伏权看在眼里，说道：“沉伯，他们走了，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才对。”
“高兴，高兴，谁说我不高兴呢？”伏沉挥着衣袖说道。
他们早以为自己忘却了所有感情。
直到这一天，他才发现原来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忘不掉的。
东海，罗城东城门外。
木鼎新和栾易宗早已回来了。
感受着灭蒙国内传来的气息，两人感觉肩头负担终于卸下，从没像现在这般轻松过。
栾耀君站在栾易宗身后不远处。
他知道伏权就要走了，于是深吸一口气，不再压制体内已经沉淀了两百多年的力量，让那些力量如洪水般暴涌而出。
他两百多年前便摸到了王境门槛，已经能破境成至尊了，可为了能跟伏权公平地打，他愣是将自己境界强行压制在圣境。
眼下伏权要走了，他失去了这个对手，便不再需要压制境界。
他身上还有伤，又耗费了很多灵力，当前远不是破境的好时机。
可他毫无顾忌地让气息从体内暴涌而出，让境界一破再破，就是为了给伏权送行。
有栾易宗守在旁边，没人敢打扰他破境。
栾易宗本想阻止他，最终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又赞赏的笑容。
祭天坛前，正在喝酒的伏权徒然一惊。
他从罗城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察觉到那股气息由圣境巅峰破入王境初境，从王境初境破入王境中境，又从王境中境破入了王境上境，竟是连破三境才稳固了下来。
他知道那是栾耀君，知道栾耀君不止向他证明自己早是一位至尊，更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为他送行。
伏沉也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他想有人竟然能将境界压制两百多年，不禁惊叹道：“了不起！”
“是啊，了不起。”伏权大笑三声，将酒坛拿起，朝罗城的方向晃了一下，算是向栾耀君敬了酒。
他端起酒坛猛灌了起来。
酒流入了他口中，洒在了他衣服上，最终在一片金光中和酒坛一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东方祭坛。
子初快过完了，子正快到了。
子正来临时，罗城里停歇了十二时辰的风会再起，重新隔断东海和中原间的通道。
辰夜和鬼医坐在祭坛边的台阶上，两人之间放着一壶美酒和两只玉酒杯。
鬼医给酒杯斟满酒，两人拿起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没想到啊，我们还真等到了解脱这一天。”鬼医看着远处感慨道。
“就像你说的，世事无常，不一定是好事，也未必就是坏事。”辰夜说道。
他很少喝酒，今日这酒壶和酒杯却是他带来的。
鬼医呵呵一笑，将酒杯放在台阶上，从黑袍里摸出一份卷轴丢进了辰夜怀里，趾高气扬地说道：“那小鬼拥有我的神藏术，便算是我半个徒弟。你替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徒弟，这东西算是赏你的。”
辰夜听后笑了。
他知道卷轴里是什么。
地灵三卷，其中医人的上卷“天合”在他手里，医物的下卷“万物”在百草族手里，只有自医的中卷“神藏”一直杳无踪影。
辰夜早就猜测“神藏”应该在鬼医手里，白天替古凌可检查身体后，更加确定了这种想法。
鬼医看着辰夜手里的卷轴，说道：“你灵源有疾，这种功法虽然无法让你重归神皇之位，却能让你重回王境。再遇弑天陈和绝迁，他们就未必打得过你了。”
辰夜抚摸着卷轴，第二次对鬼医说道：“谢谢。”
鬼医大笑一声，说道：“我们相识一千多年，为一个世间第一药师的名头争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你从七皇秘境带出生命之泉后，会用它医百草，救飞廉，挽救那么多素未谋面的平民百姓。光这一点，我就比不上你。”
鬼医站了起来，说道：“你救了那么多人，要是被‘六魔’或‘十荒’害死了，可就太不值了。好好修炼，争取再多活几百年。这世间不需要我青冥，但少了你辰夜怎么行？”
鬼医下了台阶，向远处走去。
他的身体恢复后开始衰老，一大片金色光点从黑袍下逐渐飞出。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背对着辰夜挥了挥手，说道：“走了。”
看着化为光点消失的鬼医，两行老泪从辰夜眼中流了出来。
他那么多好友，那么多对手，全在时光的驱赶下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世间懂他的人越来越少。
他拖着这具老迈残躯行走在那些人走过的路上，踏着那些人留下的脚步，同样在离这世间一步步远去。
圣域，帝都。
帝都靠近城中的位置有一座由青色构成的巨大殿堂。
青石青木青砖青瓦，通往殿堂的台阶是青色的，殿堂外的护栏是青色的，屋檐上的九只脊兽是青色的，就连种在殿堂外的花草树木都是淡雅的青色品种。
这是帝都五座规格最高的最令人敬畏的神殿之一，是处理中原百国的机构。
中原十六国与十六国辖下诸国事宜全是在这座殿堂里进行的。
这座殿，便是青神殿。
青神殿里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头上未戴冕冠，一头如青色瀑布般亮丽的青发用一根青丝带很随意地系在脑后，青色髯须垂在胸前，一对修长的青眉下生有一双极其干净的淡青色眼珠。
老者未穿伏魔服，而是穿着一件纹有精致复杂纹路的青袍。
老者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中间刻着“青”字的白色玉戒，正是五枚帝都戒里的“青”字帝都戒。
老者不是别人，而是五尊之一的青尊——青海蓝珠。
青海蓝珠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拿起来刚要喝，眉头忽然跳了一下。
他右手抖动的幅度要比眉头跳的幅度大得多，茶水却没从茶杯中洒出来。
他保持着端茶的姿势在椅子上坐了半晌，这才慢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来到门口，将杯中茶水洒在脚下，以茶代酒敬出了这一杯。
他神情认真地跪拜了下去，说道：“皇叔走好。”
灭蒙国，东方祭坛。
子正到了，罗城的风起了。
辰夜还在台阶上坐着，望着鬼医消失的地方发呆。
一个声音忽然传入了他耳中：“辰夜。”
辰夜转过头，只见一直守在罗城的伏传、灭蒙鸟和“风林火山”四位大将军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站了起来，“风林火山”四大将军跟着伏传对他长揖及地，灭蒙鸟也对他点头，算是谢意。
伏传直起身子，身上开始散出金色光点。
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道：“替我谢谢那两个孩子。”
伏传消失了，灭蒙鸟消失了，“风林火山”四大将军也消失了。
辰夜伸出右手，看着飞过来落在自己手掌上的光点，说道：“我会的。”
灭蒙城外，祭天坛。
所有人都走了，就连灭蒙鸟都走了。
那些和自己共处上千年的气息消失了，站在祭天坛上的伏沉不觉老泪纵横。
他身上的火焰已经消失，身体已经恢复。
他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泪水，手结一印后，若岚眉心那道咒文化为黑光，全部融入了空中那条黑色火丝里。
黑色火丝向空中收缩着。
伏沉抱起还在昏迷的若岚，一步跨到马车前，把若岚放在了古凌可身边。
他看着这个安静睡着的少女，又看着那个继承了他惊神鬼泣符的少年，欣慰地想自己的符文术终于能传承下去了啊。
他放下帘子，看向了原野上化为尘土的大军。
空中火丝烧尽前一刻，他最后看了一眼灭蒙城，在一片笑声中化成了光点和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