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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弟,兄长与你商量个事如何呢?”
有些话开了口子之后就不怎么难说出口了,十四现在豁出去了,语气试探。
“老四到底与我一母同胞,虽然嘴毒了些,小心眼儿些,冷酷无情了些,心也坏了些…”
“但总归也算是你我的手足,也年近半百,你我不动手怕是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雍正只是看着他,“十四哥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是…应该也不必要咱们亲自动手……”
十四其实怕眼前这个十七弟比老四还要深重些,被那双眼睛一扫就泄了几分气,但还是强撑着说完,
“十七弟觉得呢?”
雍正只是沉默,难得有些出神。
十四是什么样?
是战场上驰骋沙场的大将军王,是皇阿玛的看重的儿子,是额娘偏爱的幼子,是老八屁股后面的小尾巴,是讨人厌的弟弟,惹人恨的老八余孽。
甚至自己登基几年后他还心怀有怨,自己只是试探着提出结盟,就得到了对方积极无比的响应。
狼子野心,但又蠢笨愚钝。
十四没有优点。
雍正几乎从未将这个同母弟弟放在眼里,有关他的记忆也总是灰蒙蒙而负面的。
但此刻却突然发现,靠窗而立的所谓亲弟弟,看起来无比的陌生。
说出来的话也陌生极了。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是真的这般想的。
十四不想让“皇帝”去死,不想让将他苦寒之地数年的兄长去死,但他几年前还在指着兄长的鼻子骂其得位不正…
雍正难得的思绪有些乱:“十四哥容我想一想…”
见他脸色不好,十四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坚持,只是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住。
雍正注意到他张合半晌的嘴巴,片刻之后才听到他想说的话
“十七弟,我比不上你,不与你抢什么,只是这一件事…”
就当他发神经吧,只是觉得老四即便是死,也不敢这般狼狈屈辱地去死…
“就当十四哥求你一回。”
这样的话也很陌生。
陌生到珠帘落下,十四的身影已经找不见了踪影,雍正也依旧没有回神,直到一双白嫩的手到了眼前。
绕到自己身后握住自己的…
将他背在背后的手掰开,果然看见因为紧握而血液不畅的痕迹,陵容轻轻地按抚着,下一瞬手腕被握住强硬地带到了怀里。
雍正:“你刚刚听见了吗?”
殿内刚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雍正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求证。
陵容点了点头,但想到对方看不见,于是轻轻开口,“听见了。”
她也和雍正一样的想法,怀疑十四爷是被太后提点了什么,或者教导了什么。
陵容轻轻叹息,“皇上有一个好弟弟呢…”
却没想到他是要替“皇帝”求情的。
分明先前还恨的牙痒痒,叫嚣着要让对方付出代价过的不安稳,如今却又能替仇人开口求情。
人真是奇怪而复杂。
女人悠悠的叹息在耳边轻轻萦绕,渐渐抚平了因未知和意外而焦躁的情绪,雍正把女人娇软的身体拥得更紧。
然后听见她轻声问,“王爷会成全十四爷吗?”
雍正其实是想让十四死的。
早在他不说分毫地答应与自己谋朝篡位之时就做好了决定,在太后左右为难早有偏向时又坚定了决心。
十四不安分,该早点抹杀,等他夺回权势之后不会再留这么个刺眼的存在。
无论太后如何选择,十四的下场都不会改变。
他想让十四死,十四也想让他死,他们之间不存在谁对不起谁…
但如今……
雍正有些心乱,“我再想想。”
再想想…
陵容直到离开养心殿时也没听到他的答案,但不知为何心中并不觉得失望,反而有些释然。
甚至有些意外。
原来他是有心的。
也会为了亲情而动摇,十四爷难得表露的兄弟情就让他措手不及,甚至有些陌生的慌乱…
不像是运筹帷幄的皇帝反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又像是忽然得到了贵重宝物而不知所措的旅人……
就像她自己。
刚刚重生之时,她恨极了所有人,想要所有的人都付出血的代价祭奠上一世自己的亡魂。
但那样血淋淋的仇恨是一时的,最终没有付之实践。
皇后在冷宫里疯癫成疾,最终还是苟活于世的,无论是甄嬛还是沈眉庄,甚至是瓜尔佳文鸢也都还活的好好的。
她也是有心的,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积攒一些功德也好。
而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毒妇…
雍正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陵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但时间给出了回答。
秋风卷起落叶一直往更远更偏的天边送去,冬日的寒风卷土重来,很快占据了统治地位。
如今已经是深冬了。
但“皇帝”还没死。
大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地面,几乎举步维艰,每踩一步就会出现深深的脚印,陵容试探着踩了一下,没怎么用力白雪就陷到了脚踝处。
刚准备往前,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陵容连忙扶着肚子站好,但湿了的鞋袜还是露出了端倪。
掩耳盗铃。
雍正无奈,把人抱的远了些,“要看雪便好好坐着看。”
她想看雪,不喜欢屋檐上,树上的雪,反而特别喜欢堆堆在院子里没人踏足的雪,雍正只能让宫人们慢些打扫,给她留了一片景观。
但也时刻担心着,“雪天路滑,小心摔了自己。”
陵容:“摔不了。”
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玩会儿雪都不行,哪里还能摔了呢。
看出她的不满和不舍,雍正到底没松口放人出去。
月份越来越大,像是嫩枝上结了硕果,摇摇欲坠看的人心惶惶,雍正时时警惕着,“太医说近来避免走动,当心随时会发动…”
“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过了这段时间哪儿还有雪?
哄人的鬼话,谁会信?
满腔的不甘愿,在对上那双眼睛里满满当当的忧虑时,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是抬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很快男人粗大的手掌也覆了上了,交叠的温度热乎乎的,在冬日里格外明显。
陵容没有抽开手。
就当是可怜他一片苦心,不打扰他与孩子相处的机会,他很忙的,怕是待不了多久了。
果然没多久,养心殿便来人通传了,十四爷醉心武术去军营里泡着,已经接近半年没批过折子了,如今只有他一人主管政务。
陵容私底下听过许多人叫他“代皇帝”。
宫里的风向是很明朗的。
明朗到甄嬛这个把永寿宫当做冷宫的人,都因此而求到了自己面前。
求的事宜让人意外。
“你要求与皇帝合葬?”
眼前人憔悴的不像话,原本八分的容颜损减到了只有三分,配上那凄苦和绝望的神情,便只剩下了一分。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了这延禧宫,甄嬛只求这一件事,“我这一生糊涂又惨烈,失败至极,只有允礼…”
她进不去养心殿。
因为不是别人阻拦,是允礼不愿见她,大起大落后她已经无暇猜忌那些无济于事的瑕疵,不再怀疑允礼的感情。
允礼活不了的,皇帝不会让他活着。
甄嬛只担心这一件事。
“陵容…安妹妹…安嫔娘娘…算我求你…”
陵容沉默了一瞬,“你可知,他求的是送你出宫?”
时间改变了很多,带走了甄嬛的清高和骄傲,但还给她留下了什么…
比如执拗,比如至情至性。
她自顾不暇,却还记着身陷囹圄的爱人。
而她牵挂的那人,临死也在为其铺路,用自己最后的价值为她谋划着平淡但安宁的将来。
甄嬛恍惚了一瞬,随即泣不成声,头猛地摇晃,“我绝不独活…”
她几乎孑然一身…
允礼要走…也该带着她…
“安妹妹…我求你…”
女人枯瘦的手指搭在裙摆上,陵容不知怎么地又想到了自己的前世,那时的情况和此刻有些相似。
那时是自己求甄嬛,求她成全给个了断。
那是她前世最自由的时候。
陵容:“我会试一试。”
就当还她上辈子的仁慈。
得到了所求,甄嬛很快离开了,陵容没有起身,只让菊青把人送了出去,自己却坐在软榻上静静出神。
她在想甄嬛,也在想果郡王。
这俩人活着的时候免不了彼此猜忌与心存芥蒂,可接近死期,却又都愿意为了对方而赴死。
真是奇怪又矛盾…
有时也会想起前世的沈眉庄和温实初。
一个难产而死也要保住心爱之人的孩子,一个自宫净身也要保住心上人的清誉。
什么是爱?什么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