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一紧,忙掀开自家盖着湿麻布的箩筐——前日新进的胡椒粒在曦光中泛着玛瑙般的光泽。
午时刚过,母亲竟顶着日头来了铺子。这次竹篮里装着件簇新的绢布襕衫,领口密密匝匝缝着蜀绣卷云纹。
\"昨儿听绸缎庄老主顾说...\"她捻着针在鬓角抿了抿,\"鸿胪寺丞家的庖厨正在寻好酱料。\"话音未落,忽有穿玄色短打的官差踏进门,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鱼符叮当作响。
军宝捧着盛豆豉的越窑青瓷罐出来时,正瞧见母亲在给那官差续煎茶。滚烫的茶汤冲开浮在面上的桂花瓣,母亲手指稳得像当年打算盘:\"这头道茶该用虎跑泉,可惜京城里...\"官差突然搁下茶盏,盯着罐中黑玉般的豆豉深吸一口气:\"可是酸枣门李家酱园的陈酿?\"
二更的鼓声已经悠悠然响过了两遍,月色如水般洒落在寂静的后院里。军宝如同一只警觉的猫一般,轻手轻脚地蹲在了那里,借着皎洁的月光仔细查看着那几口豆豉缸。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了西南角的第三口缸上,心中不禁一沉——那缸沿处的裂痕竟然比起昨日来又加深了足足半寸!这道裂痕宛如一道狰狞的伤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一缕淡淡的花香。军宝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墙根处的那一株来自蜀地的山茶花,不知在何时悄悄地绽放出了它的第一朵花。
那花朵重重叠叠,花瓣呈现出一种鲜艳而浓郁的殷红色,宛如母亲当年压在箱底那件华美的嫁衣一般。
**铜锅咕嘟**声里,秦桂梅攥着帕子立在\"宝锅\"后厨门帘前。案板上堆着新宰的羊后腿肉,军宝正将红白相间的肉片旋成牡丹状,松炭火星溅在青石砖地上。
\"你阿姐家承煜都快到百日宴了。\"秦桂梅突然掀开蒸腾着花椒香的白雾,往儿子围裙兜里塞了把炒南瓜子,\"炸天我去请东街孙媒婆了,城南布庄王家有个幺女…\"
军宝手中的刀尖犹如灵动的画笔一般,轻轻一挑,便将那颗小小的鹌鹑蛋雕琢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玉兔摆在精致的青瓷盏中,宛如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然后,他微笑着对坐在桌前的母亲说道:“娘,快来尝尝我新熬的菌汤吧。这可是用从云南远道而来的鸡枞菌熬制而成的,还特意加了瑶柱来提鲜呢。”
此时,一旁的铜锅中正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几颗鲜艳的红枸杞漂浮在汤面上,随着汤汁的翻滚而上下起伏,宛如点点繁星点缀其中。
然而,秦桂梅却并不领情,她伸手用力拍开儿子递过来的汤匙,手腕上戴着的银镯与装满麻酱的粗陶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皱起眉头,没好气地数落道:“少拿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来搪塞我!想当年,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已经能满地追着鹅跑啦!”
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菘菜倒入热油锅的“滋啦”声,那声音响亮而急促,仿佛是一场热闹的音乐会正在上演。
趁着这个机会,军宝迅速地将刚刚炙烤好的鹿肉夹进母亲的碗里。只见那鹿肉色泽金黄,外酥里嫩,表面还闪烁着诱人的油光。
当鹿肉被放入碗中的瞬间,几滴滚烫的油星溅出,在铁盘上欢快地跳起了胡旋舞。
军宝连忙笑着对母亲说:“您瞧瞧前厅那对鸳鸯锅,一边辣得好似蜀地的骄阳烈火,另一边则鲜得如同江南的朦胧烟雨。这就好比婚姻大事一样,总得寻找一个冷暖相宜、相互契合的人呐!”
布帘外跑堂的吆喝声渐近:\"李掌柜!那位常订雅间的小娘子又差人送野山菌来了!\"竹帘卷起时,秋风捎进半片银杏叶,正落在军宝昨夜默写的《山家清供》菜谱上。
秦桂梅微微眯起双眼,目光落在儿子那突然泛红的耳尖上,手中的筷子则在芝麻酱碗里缓缓搅动着,一圈又一圈,竟慢慢地搅出了一个小小的旋涡来。
“明日未时三刻,王家姑娘会去慈云寺赏菊呢。”她轻声说道,声音平稳而柔和,但其中似乎又蕴含着某种深意。话音刚落,只见她忽地一下戳破了面前汤包里那滚烫的蟹黄,金黄色的蟹油瞬间流淌出来,香气四溢。
然而,她并未在意这四溢的香气,只是抬起头来,将目光从那蟹黄汤包移向了窗边摆放着的一盆正开得艳丽的秋海棠。
“若是不中意……”秦桂梅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娘倒是听闻,近日送来菌子的那个商队里面,有位戴着帷帽的姑娘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咱家后厨这边张望着呢。”说罢,她再次把视线转回到儿子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和期待。
铜锅腾起的热雾里,秦桂梅捏着麈尾拂尘,状似无意地扫过军宝记账的榆木柜台。算盘珠上沾着新磨的胡麻油,她瞥见账本边角画着几朵墨色菌菇——与昨日商队送来的松茸伞纹一模一样。
\"昨儿孙媒婆说王家姑娘擅绣百子帐。\"她突然掀开装芝麻酱的陶瓮,惊起两只偷油的灶马蟋,\"倒是你阿姐念叨,说城南有个送菌子的小娘子...\"老人家的麈尾尖扫过儿子颈后,\"总戴着青纱帷帽?\"
军宝握刻刀的手一抖,鹌鹑蛋雕的玉兔险些掉了耳朵。铜吊子里煮着的牛骨髓高汤突然沸腾,溅湿了压在《山家清供》下的半阙新词——\"菌阁春深,素手分云腴\"。
\"不过是寻常买卖。\"他往母亲碗里添了勺新熬的茱萸辣油,红艳艳映着案头那枝白菊,\"就像咱家暖锅离不得这黄羊后腿,婚姻大事终归要...\"竹帘忽被秋风卷起,账本哗啦啦翻到立秋那日,密密麻麻的\"菌\"字旁都洇着团墨迹。
秦桂梅用银箸夹起片薄如蝉翼的萝卜,对着天光眯起眼:\"今早见着辆青幔马车停在柳树下。\"萝卜片轻飘飘落进菌汤锅,\"车帘上绣的缠枝纹,倒像你上月买回的越窑莲纹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