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蝉鸣刺耳。
安国公夫人问:“续什么弦?”
成国公夫人只当她装傻充愣,笑道:“和定西侯那女儿、是叫陆念对吧?”
蝉叫得更响了。
震耳欲聋里,安国公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向她打听的成国公夫人。
“这蝉叫得我耳朵不好使了,”她扯了扯嘴角,问,“你再说一遍,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成国公夫人走近了些,几乎凑到了对方耳朵边上:“我说,你那侄儿怎么就和陆念凑一块了?”
“谁家传出来的消息?”安国公夫人忙问。
成国公夫人不信她这一套,心里腹诽两句,嘴上道:“侄媳妇走得早,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家侄儿的确该娶位填房。
我早些年就劝过你,还厚着脸给你牵线,不是我说,振礼的出身、模样、才学和官运,便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能娶。
可谁让我牵线的,你都瞧不上呢?还说振礼无心续弦,这一拖就拖了好几年。
现在他倒是想明白了,可怎么就惦记上那陆念了?
他不是常去陆念那酒肆吗?听说陆念的弟弟、弟媳都心里有数。
我也不是说寡妇不好,实在是陆念那脾气……”
安国公夫人死死咬住了后槽牙,才没有让脸彻底垮下来。
如此大事,她怎么不知道?!
振礼头一回见陆念、头一次去广客来,还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依照国公爷的吩咐安排的,目的是试探。
怎么试探来试探去,竟有了这等传言?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应当不是振礼。
振礼明确知道“见”陆念是为了什么,且陆念和振礼先前那媳妇完全不一样。
难不成是陆念?
她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安国公夫人原就看不上陆念,自认是为了余如薇和郡王走得近、而捏着鼻子同那母女两人往来,但表面上你好我好的,便是那母女不在面前,她也不能对着旁人破口骂陆念。
只能暂时忍下来,安国公夫人硬着头皮挤出三分笑:“我倒是没有听振礼提起,可能是外头猜来猜去猜错了吧?当然了,振礼若是想要续弦,我和国公爷肯定支持他。”
“他要真看上陆念呢?”成国公夫人问,“那么能兴风作浪的入了府,你不担心啊?”
安国公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对方就是来看笑话的。
她心知肚明,且十分客气地给了台阶、不愿意深谈此事,偏来人不依不饶。
安国公夫人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好嘴,当即啐了口:“她来我章家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我又没有毒杀她亲娘!”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路回到厢房里,捂着胸口骂个没完没了。
骂故意看热闹的“狗拿耗子”,骂安国公“神神叨叨的天晓得打什么主意”,骂章振礼“猪油糊眼了怎么能被陆念算计上”,最后大骂陆念“一个寡妇还行狐媚事”。
这下子,上香也没了心境。
回到府中,章振礼还未散值回来,安国公倒是在了。
安国公夫人气势汹汹杀去讨要说法:“叫振礼去试探,怎么就有这么离谱的传言?
今儿被人问到脑门上了,我都毫不知情!
这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
“你这是着什么急?”安国公摇了摇头,“郡王爷十之八九就是为了那案子,那两母女也是有备而来,就这仇怨夹在中间,还能结亲?
根本到不了那份上,也谈不上我们答不答应。
你就别管外头传什么了,振礼不会拎不清。
倒是你,夫人呐,我还是得劝劝你,我晓得你想讨长公主欢心,可长公主和郡王爷是母子两人,王爷若是对那案子咬紧了不放,你怎么讨好长公主都没有用!
越凑上去,越麻烦。”
安国公夫人听不得这种话。
这对老夫妻不欢而散。
传言能到安国公夫人这儿,自然也落到了定西侯的耳朵里。
离谱!
实在离谱!
陆念和阿薇把章振礼当“凶手”看,定西侯对此心知肚明,还是被同僚们或打听或关心的询问弄得晕头转向,好似自己又要得一位东床快婿了。
以至于,散值时在正阳门下刚巧遇着章振礼,他笑脸不对、冷脸也不对。
这哪是岳丈见女婿?
女婿见岳丈也没有这么忐忑的!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气得定西侯脑壳发胀。
屁的女婿!
真是流言猛如虎!
章振礼反而坦荡许多,向他行礼道:“给您和令爱添麻烦了。”
定西侯打量他,问:“章大人是个什么想法?别怪我说话重,这事胡闹不得,流言伤人。”
“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定西侯的脸黑了个透。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想大骂章振礼,可一想到他并不知道阿念的计划,又只得先忍下,急匆匆赶到了广客来。
“那些传言到底怎么回事?”定西侯问。
雅间没有旁人,只陆念一人躺在榻子上休息,阿薇去后头厨房里了。
临街的窗户原本大开着,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定西侯怕声音传出去,特特关上了,还压低了声音,偏着急压得不太好,以至于问个事儿问得像是兴师问罪。
陆念瞥了他一眼:“传言怎么了?”
“先不说阿骏,他耿得都冒傻气了,”定西侯道,“阿骏媳妇却是个机灵的,她那么模棱两可,是不是你让她……”
“是啊,我让她那么说的,”陆念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安国公那两叔侄不好对付,不给下点猛药,钓不出我要的消息来。”
她和阿薇仔细琢磨过。
安国公府看起来很稳固。
安国公信任章振礼,章振礼“包容”废物弟弟,安国公夫人和章瑛母女情深。
不管其中多少纸钱多少真心,这座灵堂棚子从表面上看,宽敞又风光。
想要棚子塌下来,那一脚要踹得又狠又准。
偷龙转凤就是那根最要命的支柱,踹到位了,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底下的人谁也跑不了。
准头有了,“证据”这一狠劲还缺些。
城府深沉的章振礼,最知内情的安国公夫人,都不是好的突破口。
章家眼下最好撕开的其实是章瑛。
可章瑛不露面。
陆念不能杀上门去,她们要等章瑛主动出来。
“都传到您耳朵里了,”陆念道,“离章瑛知情也不远了。”
定西侯不晓得她找章瑛做什么,陆念亦没有细说的意思。
他只好道:“章振礼也不是善茬,他这个年纪能做得了大理寺少卿,可不全靠安国公的荫泽,他有能耐。”
陆念笑了起来:“他若不放任,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能传得这么快?
我拿消息钓章瑛,他嘛,他是心虚又自负,一面知道自己害过金太师、怕被郡王爷算账;一面又觉得可以拿捏我、以至拿捏住阿薇,我们两人信了他,王爷就失了棋子了。
他想得挺美!”
定西侯听她在这儿分析状况,听得又是无奈又是头痛:“所以你就让他追着你跑?”
“不然呢?”陆念从榻子上坐起来,一双凤眼傲气十足,“不是他追着我跑,难道是我追着他跑?我可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男人都是狗东西,好言好语的不在乎,踹他两脚才长记性。”
定西侯:……
阿骏以前怎么说阿念的来着?
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
看看,现在明明在骂章振礼,但他怎么觉得,把他和阿骏也一并骂在里头了?
定西侯不至于为这几句骂和陆念争。
他就是心疼:“那也不用拿你自己的名声……”
“我一个寡妇要什么名声?”陆念打断了他的话,“我当姑娘的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定西侯无言以对。
这是实话,阿念说得很平静,她在陈述,而不是故意挑衅撒事。
也正是因此,定西侯才愈发心里难安。
“安国公是只老狐狸,就像宝源钱庄,不少人都知道背后八九就是他们章家,但没有证据。”
“有罪、无罪,看的是圣上的想法,安国公和金太师算起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金太师坚持为废太子奔走,让圣上不满意了,安国公为圣上分忧、布了那么一局。”
“道理上能说得过去,且用宝源钱庄也是在暗处向圣上表明了忠心,这功劳换不来奖赏,但起码要雁过留痕,不然圣上怎么知道他忠呢?”
“可仅仅为了尽忠、不图回报,我越琢磨安国公越觉得他不是这种人,他在巫蛊案里的牵扯不会只有陷害金太师。”
“王爷应当也是一个想法,只是安国公在几位殿下间一直不偏不倚,王爷这几日没少和殿下们走动,我估摸着是借皇太后冥寿的由头、在试探殿下们和安国公的往来。”
“可是,难啊,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揪出来。”
定西侯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
他也想多出一份力,但这事真不是光靠念头就能成的。
讲机会,讲运气。
比他排兵布阵都困难。
他也不怕难,就是觉得慢。
他这头慢了,阿念急脾气就要快,带着阿薇蒙头杀出去。
战场上是有奇袭制胜,但奇袭危险啊!
“若是靠那些朝堂上的线索能把事情理顺了,也就不用你走这一步棋了。”他叹了声。
陆念眉头一蹙,直接道:“您在这儿说说就算了,别叫阿薇听见了,好像我为她付出多大代价似的,无端端伤她的心!”
定西侯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是我们娘俩的事,您不用管,”陆念嗤笑了声,“也千万别自以为是地要为我好,您为我好、为出来的坏事还要我给您数数吗?”
定西侯不用陆念数,他自己都数得明白。
小事且不说,最严重的两桩,清清楚楚。
他自以为应该续弦照顾年幼的子女,自以为岑氏和白氏关系好、与两个孩子也熟悉,更能让他们接受,却娶回来了杀妻的真凶,伤透了阿念。
他自以为应当让阿念嫁得门当户对,京里寻不到好的了就往外头寻,自以为蜀地余家世家风范,是个好夫家,坚持让阿念远嫁……
就这两桩“自以为是”,他在阿念面前就抬不起头来。
“阿念……”定西侯唤了声。
“您歇歇吧,”陆念全然不为所动,“我很清楚自己在什么,要得到什么。
明面上,一个寡妇、一个鳏夫,门当户对的,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没有坏人姻缘,没有害人子女,顶多就是耍着玩。
背地里,他不仁,我也不义,半斤八两的玩意儿,看最后谁厉害得过谁。
怎么也比我拿刀子捅继母,让您省心吧?”
定西侯靠坐在圈椅上,双手压在眉心,沉默半晌。
外头传来敲门声,定西侯回过神来,被陆念拿眼神一横,赶紧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阿薇。
阿薇手上端着食盘。
过水了凉面,拌了鸡丝黄瓜丝,一碟花生米,另配了浓浓的辣油。
“正和你母亲说章振礼,”定西侯谨记着陆念的话,只道,“之前遇着他,他还跟我说什么‘以后的事情说不准’,呸,气死我了!”
阿薇笑了下:“您憋着气,等下出去的时候,千万要怒发冲冠。”
面香油辣,大热的天,吃得定西侯满头大汗,等他离开广客来时,一张脸又黑又红。
西街上不缺认识的人。
定西侯眼皮子一掀就瞧见一人。
还不等他走过去,那头已经忙不迭迎上来:“什么事把侯爷气成这样?哎,这不是令爱的那酒肆吗?怎么?父女又吵起来了?”
“吵个屁!”定西侯凶巴巴地,“臭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根本说不通!反正我管不了她,她爱怎样怎样去!”
定西侯临街吼完了,往轿子里一坐,就此回府。
留下那听了一嘴热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之间有了判断。
“看来确有其事。”
“先前正阳门那儿,章大人对着侯爷就没有否认,这是在女儿跟前又得了准信?”
“章大人才俊,门当户对,鳏夫和寡妇,侯爷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这不是好事吗?”
转过天来,密切关心着外头传言的安国公夫人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桌上:“好什么好!”
章瑛正陪她说话,闻言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