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安国公夫人神色悲戚。
章瑛看着两位兄长的牌位,陪着念了会儿经。
殿内檀香浓郁,以往她心平气静,今日只觉得闷得慌。
没有打搅嫡母,章瑛起身出了大殿。
廊下,她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陆念和阿薇。
两厢照面,陆念先发制人:“你母亲在里头?你怎得没有陪着?说来,今儿中元,你祭拜你姨娘了吗?”
三连问。
前头两问还算偶遇时会有的家常话,后一问,把章瑛直接问倒了。
“我……”她不知道如何说,更怕叫安国公夫人听见,下意识回头往殿内方向看去。
陆念观她这心虚模样就晓得答案了。
“有了养娘不管亲娘?”陆念问她,“你那回与我送信,我当真以为你牵挂得很,想尽法子给你寻出个当年的旧人来。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而是我见不得你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你既然不敢与你嫡母要一个真相,劳烦我做什么?
满京城帮你找人,很容易?”
章瑛被她说得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
她到底没有说什么“你本就不怀好意”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只是哽咽着道:“不管你出于何种想法,你确实替我找了人,我承你这个情。
但我有我的困难,并非我不想为我姨娘做什么,而是我……”
陆念一副没有耐心听的样子,打断她道:“有奶的才是娘!你多说什么?”
这厢争吵还是传到了安国公夫人的耳朵里。
听见陆念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三步并两步冲了出来。
“你又同阿瑛浑说些什么!”安国公夫人一把扣住章瑛的胳膊,老母鸡护仔一般把人挡在身后,瞪着眼睛冲陆念道,“挑拨我们母女,你是个什么居心?”
陆念闻言反倒是笑了:“挑拨?陈述事实也算挑拨吗?让她有了嫡母也不要忘了姨娘,记住一个孝字,也是挑拨吗?”
“别跟我说你那套歪理!”安国公夫人厉声道,“你那些龌龊事……”
陆念突然问:“您要脸吗?”
安国公夫人一愣,嘴边的话也顿住了,一时不解。
“中元节,相国寺,”陆念抬手指了指远处经过的僧人,“您说我一样,我回您一桩,您嗓门有我大吗?您要是喊不动,我把人都喊来听个热闹。
我就是这么一个名声了,不怕丢活人,也不怕丢死人,半夜有鬼来敲门,我兴高采烈打开看看是不是我娘来看我。
你敢开门吗?”
安国公夫人的脸色仿佛刷了层白芨浆子。
深吸了两口气,她才咬牙切齿地道:“枉我先前真心与你往来,你却包含祸心,事到如今还这么威胁我。你不要脸,我要!”
说完,她扭头就走,还不往拉上章瑛。
陆念哼了声,面上肆意神色渐渐散了。
阿薇拍了拍她的胳膊:“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陆念笑了起来,“与她那种人吵架一点不辛苦。”
有来有回,比嘴皮子利索,比脸皮厚实。
比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与痛苦,畅快太多了。
阿薇莞尔,又问:“你说,她们互相还能撑多久?”
“十天半个月,最多了。”陆念道。
另一厢。
安国公夫人一面走,一面不住和章瑛道:“陆念心肠歹毒,你不是她的对手,她说什么你都别上当。”
“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所以才会这么左右为难。”
“陆念就是在利用你的为难。”
章瑛乖顺地跟着她,没有出声。
突然一阵大风,檐角铜铃叮当。
章瑛停下了脚步。
安国公夫人没有拉动她,诧异看了她一眼:“阿瑛?”
“母亲……”章瑛垂下了眸子,“您说得对,我确实左右为难。
一面想知道姨娘的事,一面又不想伤您的心,这些时日两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拉扯,我……
昨日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不起姨娘,今儿早上又是罢了,我先忘了,等几十年后您要离开我时,或许您愿意给我一个答案。
母亲,我该如何是好?如何能不伤您,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姨娘?”
安国公夫人的心瞬间就软了。
她本就疼章瑛,女儿若和她硬着来,她自是气得不行,但章瑛这般诉苦求助,她哪里还能说得出一句强硬的话?
“你听我说,你没有对不起……”她冲口说到一半,一个激灵又忍住了,慌忙改了口,“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别自己钻牛角尖。
我答应你,等我临终时,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好不好?”
哄人的话顺着就来,说完后想想,安国公夫人知道,真到那时候她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但那有什么关系,眼下先稳住阿瑛。
章瑛抿住了唇。
看,母亲果然有事瞒着她。
母亲反对的,生气的,全是与姨娘有关的事。
姨娘的死,果然……
章瑛忍下喉咙里的酸涩,硬挤出一个笑容来,冲安国公夫人点了点头。
回到厢房里,母女一道用了斋饭。
章瑛的听话让安国公夫人放下心来,叙叙与她些早年的事情。
说两个哥哥那短暂的生命,又说自己在章瑛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您待我好,我知道的。”章瑛道。
安国公夫人乏了,在屋里躺下小憩。
章瑛从厢房里出来,才走出去不远,就遇见了阿薇。
特特等着章瑛的阿薇正在烧元宝。
一大袋子,她在一个避风处,火焰腾起,元宝堆一点点瘪下去,又被阿薇添了新的进去。
章瑛本要避开,但阿薇已经先看到了她,冲她行了一礼。
“夫人怎的孤身在这里?”阿薇问她。
章瑛便答:“你不也是一个人?”
“给我那父亲烧点,”阿薇说着讪讪笑了下,“你别告诉我母亲。”
章瑛下意识问:“你母亲不知道?”
“不知道,”阿薇道,“她和我那父亲关系很差,提起来就恨,我其实也不喜欢父亲,可谁叫他就我一个女儿呢……”
章瑛道:“你也是孝心一片。”
“我孝顺的是我母亲,”阿薇摇头,“一来求个心安,二来父亲没有别的人可找,与其他在底下缺银钱了托梦给我母亲,惹母亲厌烦,不如我提前给他烧点。”
这个说法显然出乎章瑛的意料了。
阿薇似是谈兴很好,叙叙说着。
“我母亲对余家人心结很重,这不怪她,远嫁艰难,吃过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但我是余家女儿,家中还是有几位长辈关心过我,我偶尔会想想他们,就是不和母亲提,免得她听了糟心。”
“母亲为了我,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真的很不容易。”
“离京城那么远,她要带着娘胎不足的我一步步走到今日,性格不强势些,根本不可能。”
“她刚才说夫人的那些话,夫人别往心里去。”
章瑛讶异。
阿薇倒是“坦然”得很。
“我母亲有她的不容易,夫人您也有您的不容易。”
“安国公夫人再有不对之处,对夫人您确实是掏心掏肺,您有迟疑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不是看不起您、故意贬低或讽刺您,您和我母亲毕竟身份不同,庶女和嫡长女,为人处事上肯定是有差异的。”
“这就是事实。”
“可您想想,即便我母亲是嫡长女,她闺中也是拳头全打在棉花上,吃了很多亏,只能心灰意冷离开京城。”
“为人子女,孝字压在头上,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她当时的能力还不足以挣脱枷锁,不败也得败。”
“身为庶女的夫人您就更困难了,您仰人鼻息。”
“我外祖父愧对我外祖母,也觉得对不住我母亲,所以母亲就算闹翻了天,外祖父也认了。”
“但您的父亲安国公不一样,温姨娘是妾,他不会为了死去多年的妾去和发妻起冲突。”
“都说要设身处地,我母亲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亲娘枉死,所以她拼尽了全力,她觉得您也是做女儿的人,也一定会舍不得亲娘。”
“但她少设想了一层,您没有和安国公、国公夫人闹下去的底气。”
这些话句句落在了章瑛的心坎上。
哪怕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醒自己不要被陆念母女牵着鼻子走,天底下唱红脸白脸的人还少吗?
可谁不愿意听这么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话呢?
尤其是,遇到困境时,左右为难时,这些话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却能让摇摆又纠结的心声一下子得到宣泄的口子。
“是啊,”章瑛叹着道,“可不就是这样吗?”
“我也想为姨娘做些事,但母亲极力反对,我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现在带着孩子住在娘家,真把母亲惹急了,以后如何生活?”
“你母亲闺中就是那样的脾气,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怕,可京中从头到尾,离经叛道的也就只有一个陆念。”
阿薇抬起手,安慰一般拍了拍章瑛的胳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
说到这儿阿薇自己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勾践韩信与夫人的状况也不同,人家只有仇与辱,夫人是要记国公夫人的养恩的。
仇怨与恩情夹在一起,最难抉择了。
唉,我若是夫人,我表面上与国公夫人一如既往,心中还是会有根刺的。”
章瑛摸了下心口。
有刺的,她知道的。
而后,她听见了一声感慨。
少女苦恼中还透出了几分天真,声音不重,却像一把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
“您要是嫡女就好了。”
阿薇“自言自语”着。
“若是嫡女,就不用想什么姨娘不姨娘了,只要关心国公夫人就好。”
“国公夫人那样宠爱您,若您是她亲生的,想来宠爱更盛。”
“当然那些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身为嫡女,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都理所应当。”
“不用惴惴不安,不用诚惶诚恐。”
章瑛的脑袋嗡嗡作响,连阿薇什么时候收拾了盆子离开都没有太注意。
她只是反反复复想着阿薇的话。
是啊,如果她是母亲亲生的,何至于此呢?
她为了这份宠爱,也曾是小心翼翼,又感恩戴德。
不!
不是!
章瑛深吸了一口气。
庶出又怎么样!
她一个庶女,得了比其他府上嫡女更多的宠爱,她一直为此骄傲。
这是她的本事,是她的能耐!
如果她是母亲亲生的,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想着出来好一会儿了,调整了下情绪,章瑛往厢房走。
安国公夫人醒了,正在寻她。
“你去哪里了?”她笑着问了声。
章瑛走上前,道:“就在外头转了转。”
她没有供出阿薇来。
以母亲对陆念的怨念与偏见,一准直接就把事情捅破了,说什么“你女儿瞒着你给你那死男人烧元宝”之类的话。
阿薇刚刚好言好语的,章瑛答应了她瞒下,便连安国公夫人这里就不多嘴。
只是,安国公夫人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闻到了烧元宝的味道。
与寺中檀香截然不同,就在阿瑛身上,很浓郁,绝不是路过被风沾染上能有的浓重。
再定睛一看,安国公夫人在女儿的胳膊上看到了银色的碎屑。
很细碎,若不是她眼尖,一准也发现不了。
一个念头冲入了她的脑海。
阿瑛背着她烧纸去了!
能烧给谁?还不是心心念念的温姨娘?
短短时间里,折元宝都不见得能折多少,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也就是说,不管她应是不应,阿瑛都铁了心。
哈!
多么可笑!
她辛苦得来的女儿,她宝贝了几十年的女儿,给别的女人烧纸!
甚至学会了瞒着她,阳奉阴违!
火气蹭蹭冒上来,想发作,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行的。
这里是相国寺。
今天有很多勋贵世家来上香,还有不少官员在为水陆道场做最后的准备。
不可以吵嚷起来,不能被人看笑话!
离她们隔了几间的厢房里,陆念竖着耳朵等着听笑话。
半晌没有动静,她问阿薇:“怎么还没有闹起来?那安国公夫人,不会是年纪大了,眼瞎、鼻子还堵吧?”
阿薇与她递了块切好的凉瓜,道:“也许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憋不死她!”陆念啐道。